淺談七友畫會
2009.04.20
2009.04.20
淺談七友畫會
文/陳宏勉 圖/七友畫會
1945年二次大戰後,國民政府接收台灣,隨後中國大陸由共產黨取得政權,中華民國政府中樞倉促遷到台灣。政權的更替,就如同1895年日本初接管台灣時一般,兩種生活及文化完全不同的結構體碰撞在一起,衝突和融合,再次彌漫在台灣的空氣中。從明末沈文光(字交開,號斯庵,官至太僕少卿)先鄭成功來台開始,新群體移民加入而使族群必須重新融合的現象,成為台灣數百年間一而再、再而三的宿命。族群都融合的過程是艱辛的,雖然都大同小異,但每次結構體的不同,運行的方式也不一樣;融合過程中卻有一共同現象,就是每次的轉換過程中,文人和藝術家在政權初入時,往往居中扮演兩個族群互動時的關鍵性的潤滑角色。
台灣詩書畫文薈的形成
在清代治領時期,來台任官佐幕和被吸引來台的文人、書畫家,與台南、嘉義、彰化、新竹、台北的鄉紳儒士,都有相當多的詩會和書畫活動。
1895年甲午戰爭後,馬關條約訂定,台灣進入日治時期。版圖易色後,整個社會的結構完全改變,清朝的官紳和幕客大都返回中國,台灣的紳商學官在抉擇折騰後,多順應時勢入籍日本。日本領台初期,來台的日本官紳往往具漢學素養和書畫能力,透過台灣紳商間的交流模式,漸進式地以日本文化穩固對台灣的統治。這些文人儒士大多擅長詩文書畫,在各種雅宴與台灣文人唱和揮毫交流。「和風」的推行下,中國、日本、台灣三種文化,在微妙的時空內,也融合演化成新的文化結體。
有歷史以來,台灣一直是個被殖民的地方,遴選來台的接收者,皆以殖民心態而來,都屬被指令支配的的幕僚。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國民政府帶領的從中央政府、菁英學者、民意代表到軍隊、流民,甚至故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直接遷台,其中許多人是當時菁英,對文史書畫有相當深厚的學養,甚至在中國大陸都已名聞遐邇,卻因國家動盪而莫名隨著政府一路流離顛沛,渡海來到台灣。就如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的東晉,知識分子在天災人禍的時代中,身不由己的悲哀和蒼涼,只有在遊山玩水、及時行樂中得到短暫麻醉,在這種氣氛下,以苟且偷生的心態尋求精神的安頓,深鎖心中的思緒於是一一躍然紙上。〈七友畫會小史〉中載:「民國四十四年春,馬壽華、陳方、陶芸樓、鄭曼青、張穀年、劉延濤及高逸鴻,邂逅於台北悅賓酒樓。鄭曼青提議,以七人皆具脫略形骸之性,聲應氣求之雅,盍組成七友畫會。」七友畫會是這種現象中的典範。
七友畫會形成時空
七友畫會的成員,除了陶芸樓1943年應林熊祥之邀來台遊覽開展,遇時局變化定居基隆,馬壽華1947年、陳方1952年應蔣介石之邀來台,其餘皆在1949年渡海來台。1949年時,馬壽華57歲年紀最長,高逸鴻最小也有38歲,其中鄭曼青、張穀年以外皆任公職,每位初來台時,都在人生歷練和精神最旺盛的精華時期。
1949年二次大戰初歇,百廢待興,渡海來台人士公餘之時,在時空環境人事皆非之下,只得重新建構生活空間和人際關係。而善詩書畫的公職文士,就有了各種不同的詩書畫聯誼聚會,最初只是因相同興趣嗜好聚集打發無聊,後來才逐漸發展出具規模的團體或發表的空間。各種團體的成員皆包括相當數量的公教人員,公餘遂依嗜好特質發展出不同的聚會結構,如台灣詩壇、中國藝苑、七友畫會、十人書展、八儔畫會、八朋畫會、台灣印學會、海嶠印集等社團。七友畫會在1955年成立,這時渡海來台人士心境上和生活已大致安定,心有餘力之際,遂有相互切磋和發表作品的興致。
七友畫會成員皆出身書香世家,在家庭環境薰染下,從小就浸淫詩文書畫、文玩器物之間;或家中延聘,或自尋名師,打下紮實的根基。來台之前,馬壽華在上海,陶芸樓在上海、南京、蘇杭,鄭曼青在上海、南京,陳方在北平,張穀年在上海,劉延濤在北平,高逸鴻在上海,他們在地方上的書畫領域中都各有一片天地,非常活躍。突然離鄉背景來到台灣,一切環境、人事都必須重新組織,但隨著環境逐漸安定,因嗜好相同,身世背景近似,彼此的水準分量和風格都相當,相處融洽談得來,自然就聚在一起,相互切磋起來了。
七友書畫創作淺談
劉延濤談到馬壽華的畫,說:「馬先生的畫面對我的觀感,是兩個字『靜』與『淨』,馬先生本人對我的印象也是『靜』與『淨』,馬先生自榜的齋名為『小靜齋』,他不是學道家的打坐,也不是學佛家的禪定,而是隨時隨地的小靜。馬先生有潔癖,他的衣服有數十年前製的,儘管有些破損,但仍是乾乾淨淨的。惟其愛靜與淨,能靜與淨的,表現在他畫面的也是靜與淨……人問他養生之道,答以不知,實則靜與淨,皆養生之要訣也。」
劉延濤這席話道盡馬壽華書畫的本質。馬壽華書法以淨潔的二王為宗,兼習顏、米而自成一家,王壯為稱其書法為「法家之書」,實在傳神。馬壽華一生致力於法政,於法帖中亦依其原則,取法諸帖,順其自然納入己身邏輯中,自成一家,由其字可見王字的淨潔、米字的錯落與顏字的樸厚。他習慣沾墨後,運筆至墨盡再沾墨,或五、四、三、二字皆有,筆墨結構自成律動。他不喜飛白渴筆,所以隨著線條的暈漲起落,依然潤澤飽滿,雍容雅秀。
他山水致力於清四王、元四家、沈周、文徵明,取其素簡結構和元素,歸納出清奇靜潔的風格,大畫莊嚴清絕,小品幽淨雅逸,皆源於靜與淨。他畫的竹最能表達這種氣韻,應是寫字以外他最用心力的地方。寫竹元素極單純,卻能展演出極富變化的結果,與行草筆趣相通。馬壽華由宋元諸畫竹名家揣摩法度,家居種竹,朝夕流覽,自成風格。他以行書筆意寫竹葉竹枝,尤如其法書神韻,筆筆皆寶,嚴守法度,不自張放婀娜,極盡端莊素淨之態。
陳方畫竹就完全不同,其一生從政生涯浮浮沉沉,始終有未能一展長才之憾,加上個性孤傲,書法和畫竹遂成他天馬行空的伊甸園。書法上陳方從二王入手,為求渾厚而臨寫顏魯公,吸收其厚實質感和結體,但又跳脫禮法僵固的氛圍,揣摩米南宮瀟灑飄逸的律動,以展現超越禮法、縱逸超俗的體態。以此境地寫竹,元素比行草更豐富,或疏或密、或剛或柔、或靜或動、或粗率或精微,無不瞬間反射出來。陳方曾說:「寫竹從板橋、石濤、八大輩入手,誠屬取法乎下,予幾為某畫師之所誤,今得觀明、元以上真蹟,終知取法乎上,猶不失為中乘,取法乎下,則永墮十八層地獄矣。」可見其寫竹過程幾與書法結體的演化相反,也可感覺兩者的交會處。「平生寫竹不讓人,醉中揮毫更通神;南來毫氣高千丈,簌簌清風最逼真。」此題畫詩顯現出陳方之胸臆和寫竹時的丰神,其行筆往往醉後,可見其真性靈。
陶芸樓繪〈嶺上白雲〉上黃葆戍跋云:「余識芸樓於里居,時常出示所刻印,始知其能刻。自移家海上,別廿年矣,偶寄贈感舊詩,又知其能詩。比者,歷年所畫百數十幅,捆載來滬陳列,更不料其能畫之多,且精有如此者。即以是幀,已登椒畦(王學浩)之堂,蒙泉(奚岡)之室矣。」〈枯木竹石圖〉亦題:「晚近學者,書畫多宗尚鷗波(趙孟頫),芸樓此幀能得其神似,余於吳興二趙,獨喜彝齋(趙孟堅),平淡鬧雅,饒有旨趣。若松雪功力深邃,能於蒼莽結密中,以秀麗嫵媚之筆出之,非余懶散所可得摹擬,芸樓之可佩也。」
陶芸樓早年詩書畫篆刻即為鄉賢所重,1924年赴上海、南京、蘇杭舉辦畫展,遍交名士同好,黃葆戍、陳子奮、吳昌碩、康有為、曾熙等皆有往來。由〈嶺上〉、〈枯木〉兩畫跋文,可見其繪畫的摹古功深和畫中的境界氣韻。清初四王的碎石堆砌,雲煙霧景的筆趣,以近似倪雲林的平遠構築;潤墨填砌,鬱鬱蒼蒼,水墨淋漓。無論簡深疏朗,抑或濃膩深秀,皆具款款文人情韻。
陶芸樓的書法由二王入,潛心宋四家,尤其是黃山谷筆意和結體,因其生性恬淡不爭,故可脫黃山谷鬱結之景,而至和樂雅趣之境。
鄭曼青有「詩、書、畫、拳、醫」五絕之譽,姚夢谷稱其五絕已非技藝,而入「道」之堂奧,詩、書、畫皆秉著「吾道一以貫之」的精神。他自言書法從宋朝以後最心折者有二,一為八大山人,因其書法「渾樸自如,心境之淡泊,如入無人之境,其旨趣已超塵矣。」二為尹秉綬,因其「心平如水,書如其人。」由此觀之,可知他用心力的地方,氣韻在於質和量,質量內心淳純的精練,故其書畫皆崇尚素淨簡拙的「平正安穩」理念,在淨簡純粹而單一的「中鋒」線條中,賦予無盡層次和變化。畫境亦如此,風貌必須從身體力行而產生,不沽名,不近利,聰明而好學問,自得良師,力加窮究……眼之所觸,心嚮往之,心之所得,手輒應之,左右逢源,怡然自得,則無作而非創,何往而不利。
張穀年幼時失怙,舉家遷居上海,由舅父馮超然照應,因此機緣隨馮習畫。時藝壇名家吳湖帆、陸廉夫、王一亭、吳昌碩、吳子深、王同愈、張大千、費龍丁等皆為馮超然座上客,談文論藝、切磋心得。青少年時期的張穀年隨侍在側,耳濡目染,潛移默化,醞釀出寬廣而豐沛的視野和人文基礎,與隨時開拓新境的能力。其時住在馮超然對門的吳湖帆視張穀年如至親,照顧指教間,常常將其珍藏讓張穀年攜回研究臨摹,培育出他深厚的書畫基礎。馮、吳兩人嚴守法度和素雅柔潤的畫面,也成了張穀年的根本,深深影響他書畫風格的走向。
這些經驗,促成張穀年細心研究五代兩宋以來的用筆和意識,他曾自述:「我臨摹所有宋元明各家作品,較偏愛唐寅、仇英、沈周和文徵明,不過我是從四王入手,而直追宋元;我個人較喜動態之物,如雲、雨、水。」他更強調「行萬里路」──從自然造化中汲取養分,以及「以自然為師」的寫生精神。他的寫生作品融合且跳脫傳統繪畫的束縛,創作出和時代相契合的新容貌。
張穀年的書法也是以二王為基礎,他喜歡欣悅有活力的生命律動,類似鮮于樞的王字線條,使他有了新的思考方向,形成清新雅逸又富律動感的韻味。
劉延濤曾說:「傳統的水墨畫,大都是文人畫,文人畫家以業餘居多,常常因個人個之所至,才提筆發揮,作畫之際,畫者心中並不打算以畫來取悅別人,既然是表現心裡所想的意境,上色不上色,似乎並不重要。」清楚說明其繪畫中源,也說明他從骨子到外表行徑,完完全全是文人結體。文人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可屈的堅持,有為其所愛無盡投入的執著,有不可失之毫釐的精準,和寬廣無限可能的包容。
劉延濤在北京大學時,受教於精擅中西美術的胡佩衡,扎下堅實的根基。一路從董源、巨然、馬遠、夏圭、倪瓚而到石濤、八大,全力投入傳統書畫浸淫自然演化,他認為現代化是精神,透析東西方元素,自然吸收融合新元素,不必刻意求變,自然會逐漸調整形成新的面貌。其畫往往墨色淋漓,用筆純練爽逸,清楚展現筆毫皴刷、乾濕互映的趣韻,有石濤、八大的筆墨情趣,宋人的氤氳深遠和文人的疏狂。
他認為學畫必須有三:其一、寫一手好字;其二、人品高雅不俗;其三、精通畫理章法。書法上,認識于右任之前,他廣泛地在各種碑帖上下工夫,深入鑽研二王、漢隸、唐楷、魏碑。後來跟隨于右任編輯《標準草書》,透徹分析歷代草書名家的筆勢章法;且因其研究和書寫基礎和于右任不同,所以雖然一樣寫標準草書,也是同中各異。
高逸鴻成長於書香望族,在環境薰染下,年輕時已嶄露頭角。他就讀浙江大學時加入「西泠書畫研究社」,同社有唐雲、傅狷夫、王潛樓、余紹宋等人。20歲時在重慶舉辨個展,徐悲鴻訂了三張畫,因而與徐相識。來台後即辭去公職,最初還收學生,後來學生也不收了,全心投入創作,是七友中最接近職業畫家的特殊人物。
高逸鴻早年以仿宋元工筆花鳥始,後逐漸感覺必須建立自己的風格,遂參酌古人之意,更重寫生,觀察物象在不同時空的不同面向所產生的不同形態。來台後他轉畫寫意,寫意重線條、墨趣和暈染,從簡筆的構圖寫物象的神韻,繼而領悟內含的力量,使內外的力量相結合。
他晚年自言:「書法不工,則畫無筆墨;讀書不多,則畫不雅馴;人品不高,則畫滯俗。」所以書法成了他晨起日課,但「意念上先存莊敬寬厚之想了,運筆隨意所之,久而竟覺籍有餘意。」他正草隸篆、鐘鼎、甲骨皆精,尤其行草,筆力蒼勁,風神透逸,有顏魯公的厚實,亦有王鐸的疏放。他精實的書法線條和豪氣萬千的性格、溫和含蓄的內蘊,在寫意中寫神,結合散發出和諧的壯美氣韻。
後記
偶然的時空交會,讓七友畫會在台灣繪畫史上立下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七友成員從中國大陸各地齊聚台北,都是公務員,都有文人背景,書畫風格和神韻也以清素靜雅為基礎,以文人情趣為軸心。山水畫由臨古出發,馬壽華、陶芸樓以清四王為宗,張穀年以「常州畫派」為基礎,劉延濤偏好石濤八大,不取怪誕不經,尚簡素厚樸;高逸鴻以書意營造畫意,豪邁而內蘊。七友一聚,這中國文人特質最珍貴的交會,也醞釀出中國文人最珍貴的藝術風貌。
從1955年春天到1985年4月,30年來,因氣味相投、個性相近,這批大部分時間沉浸在書畫中的文人結成莫逆,相聚無數次,辦展19次,不棄不離,他們之間真情的互動,藝事的切磋;展覽活動對社會風氣的教化,作品風格對藝壇後學的引導,在在都為台灣繪畫史上留下一段重要的情事。
2009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