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陳宏勉
「旅途是不可預料的,別驚訝!」電影「歡喜城」第一幕,老婆婆對即將去印度的年青人這麼說著。這一生的一切,我總覺得都是不可思議,老天給我一個祖父父親都是教書的家庭,給我一個看書記不住的腦袋,讓我在正常的讀書過程,總是給父祖們丟臉,一路不知如何是好。但這充滿著愛的家庭中,在每一個生命的過程,總是給予包容和觀照,讓我時時刻刻思考著隨後的出口。讀書學習的過程,初中讀到畢不了業,很丟瞼的回到朴子東石高中,遇到有教無類的吳梅嶺老師,張開雙手帶領進入美術教室,毫無約束的繪畫空間,讓我感覺自己還有一點點用處,精神一振,整個人活了起來,奮發圖強,用盡各種方法,考上當時藝術科系榜上最後算起的第五名,國立藝專雕塑科,成為另一個起點,進入無際涯的藝術領域裏。雕塑科的學習過程中,因吳仁博兄而接觸現代思潮,在全面西化和鄉土文學的衝擊下,一念之間,回頭去探討中國的文史哲,和雕塑、書法繪畫的美學,也陶醉在道禪和文士的空氣中。偶然的機會下,因薛平南先生引介,和鄭多鏗兄隨梁乃予先生學習篆刻。乃予師和師母也如同梅嶺師一般,一股熱情帶領著學生們,在貧瘠的時代中,上天下地去找資料,描摹印譜累聚對前輩們的了解,豐富了參考的資源。參加發起中華民國篆刻學會,認識了當時渡海來臺諸篆刻界前輩,也得與之煮酒請益。當兵時,從澎湖到中壢,帶著墨汁、毛筆、刻刀、幾個印石、一本字典,偷閑或無聊解悶時,隨時隨地都可讓自己禁閉在微小的方寸之間,身外的天地也隨之消失了。退伍後進入廣告公司做產品型錄的設計,隨後到私立樹人高中美工科任教,美工科十餘年的教師生涯,經歷成家立業的過程,但隨著學校美工科轉換為家政科後就失業了。這段時空讓我完全了解體制外的卑微,和無力迴天之感,也讓我有一天沒一天的用盡一切的時間和能力,始能勉強溫飽的擁有。但在時空幾乎完全被淘空下,依舊偷盡最稀微的時間,找尋生命中的最愛。和香吟從小畫廊到省美館、北美館舉辦大型的作品展。不喜歡比賽感覺,也因取得中山文藝獎篆刻類,終結此生和人有形的競賽。也只為了有一個篆刻切磋的場域,邀集當時台灣青壯輩菁英印人,組成印證小集,也是後來的台灣印社。過程中師友無盡的關照、參與、提攜和資助,才能讓生命中的最愛一步步逐漸走來,而不萎縮夭折。高中吳梅嶺師找去畫水彩、水墨,鄧焱先生引導學習書法,隨後與父親把酒論書,上藝專雕塑科,浸淫在土木石堆和石膏樹脂中,此外就是無意中到乃予師學習篆刻。這一生大概老天要讓我體會「芥子須彌」的驚奇,居然設計我的一生,大部份的工作時間,是將自己放入篆刻微小又閉塞的平面空間中,這和畫大畫做三度空間的雕塑的距離,是如何不成比例,而又樂在其中。篆刻對我來說,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結體,大小只在方寸上下,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小宇宙,內容所包含無遠弗屆,從一方印形成的基本元素來說,必須先要有要刻的文字,而文字內容牽涉的廣泛就無窮無盡,從個人私密的姓名、齋館、心境寫照…,到鋪陳套印、共同信念等就千變萬化,往往要選定句子來刻,有時隨手妙得,有時十天數月都找不到理想,真的叫做「練字」。陶淵明的酒句,就將陶淵明全集,一首一首的讀完全書鈔錄下來,也真的逼自己看了一些書,王壯為先生晚年刻一方印「多讀補多忘」,相遇時常常問我最近看什麼書。有次他告訴我看到一本好書「辭源」,也真佩服他孜孜不倦。有了文字有了印石,隨後就是印文的安排,要決定用什麼字體,如何設計,產生什麼韻律,用什麼刀法,做什麼方式的趣味,所有的關鍵,都是微柔的因緣,這其中每每衍生出綿綿深刻,微妙玄通的情愫,每次印刻完常有恍然如夢的享受,不可思議。篆刻讓我專注在方寸之間,神遊於無何有之鄉。而且在每個當下的時空演化過程,都有美好的因緣和善知識相助。從乃予師引入門,和多鏗拜訪嘉有師,在嘉有師處,我不曾出示作品,和他總在上課結束後,留下來用餐,隨二兩人天南地北歡聊而散。嘉師見我生活拮据,往往設計朋友學生找我篆刻,有時將錢放置桌上,附上一紙條,寫上要刻的文字,往往旁邊加註,要刻元朱文。當時對元朱文完全陌生,刻元朱文是被嘉師逼出來的,曾紹杰先生看到後,將我找去幫他代刀刻了幾方印。後來搬到麗水街後,與紹翁家不到三百公尺,三不五十就去串門子,後來余中生為他編璽印精選,印刷前,我和香吟將所有稿子,日夜整理了近十天,也因此對秦漢古璽更為了解。一九八0年香吟在台灣大學暑期社團開篆刻課,成果展請臺靜農為學生作品題額,後就愛上那幽靜素淨的龍坡丈室小客廳,臺先生不太說話,但隨著室中的情境,和他不太言語的對坐,完完全全的沈醉在數千年來,知識份子磅礡的情韻。紹翁與靜翁身上,可以感受到他們對人和事的完全析剖和取捨,對承先啟後的關照,也直接影響我對人世間的一切。
京英閣陳振諒先生好客好佳石,以此為基,俠士豪傑聚集於此,品茗飲酒談藝聊天下,席中何崇輝先生託刻所藏佳石,分類尋句合聚成套,從典籍詩詞中覓求,有經典的組合,數年來,刻成十餘套百餘方,展於歷史博物館,如論語句輯、蘭亭序輯句、范仲淹岳陽樓記、陶淵明詩中酒記、司空圖詩品輯句、台北燈會主燈名稱…等。我找來當年為黃龍先生所刻三國演義之三十六計、關聖帝君聖蹟。林義雄先生、顏漪彤女士、楊文德先生、戴景賢先生、陳振諒先生所輯刻套印,和擇近十年來為自己所刻之喜愛者展出,並輯拓匯成一書。一路走來,師友無盡的關愛和照顧,無限感恩。歷史博物館的展出必須要有四個字的主題,想了很久,翻閱櫃中舊雜稿,見到當年印證小集集刻「永以為好」時,央請臺靜農先生題署數紙,選其一為標準字。隨後刻了近三十方「永以為好」不同形態的印,一併展出,祈求世間的一切永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