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將相名士販夫走卒,無論各種情境,酒都是媒介,解鬱歡暢麻醉皆合所求,真是神物。一生對酒愛懼相交加,可能累世與酒有因,生命各種歷程境地,往往會與酒交接合,沈醉中的歡愉和酒病的痛不欲生,對酒常陷入沈膩與逃離兩難的情境,無可奈何。長久以來思考著,酒為何如此深沁生命之中,無)解。大概生命的過程,真如飲酒,有著不同的境地。可以品酒挑剔,享受解析酒中的元素,環境的影響和成長過程,品嚐微妙隱約變化的芳香,再則應付哈啦,飲如不飲。可以期在必醉,此時酒已轉化成媒介的角色,質感的優劣,在直接進入酩酊境界的路途中。不是最重要位置。再則飲酒如做功課,遇酒必先析讀酒詩,隨其進入酩酊幻境,胡說八道,趣味橫生。或跌入悲歡離合,纏綿悱惻的套疊深景,都是無比的享受。
小時,只有家庭聚會時,餐桌上置酒暢飲。飲畢,祖父、叔叔酣睡後散去。父親很年輕就當學校總務主任,五十年前,總務應酬多,加上朋友又多,幾乎養成夜夜飲酒的習慣,平常只見父親夜飲歸來,已近酩酊。一直到了妹妹上幼稚園,有一個晚上,他說從今後晚上不外出喝酒了,就連平常外面的應酬也儘量不去了。從此每天晚上,他總會為自己倒一杯酒,獨飲起來,看看書,聊聊天,後來有電視了,偶而就看電視邊喝。
上高中時某個星期天中午,阿兵哥來幫忙學校修圍牆,部隊長突然跑進家裡來找父親,說他們部隊加菜,請父親去喝幾杯。父親不在,硬把我拖去,倒上一大碗太白酒,之前不曾喝過酒,一大碗喝完,回來時,已經醺醺然。後來好幾次,經過了父親的小吃攤的朋友,偶然會被拉進喝兩大杯生啤酒,之後對酒就不那麼陌生了。
父親擅書法,我從小畏懼。有一星期天在學校讀書,見鄧焱先生在辦公室練字,看著隨著就聊起來,順著那個感覺,回家練起麻姑仙壇記和錢南園的帖子。當時教室就在學校圖書館的隔壁,發現圖書館裡有一批書帖。逐本借回家,晚上陪著飲酒中的父親,討論起書帖來。和父親的距離,書酒中,忽然消失無蹤了。
北上板橋讀國立藝專,有時會到台北找姑丈潘翼騰,姑丈是中興醫院放射科主任,和父親一樣,晚上自己會斟上一杯米酒,靜靜的自己喝起來。後來他也為我準備一杯酒,隨意的喝,隨意的聊,一直到深夜酩酊,往往不知喝了多少。三年藝專的星期六晚上,大部份就這樣的過去了。畢業後姑丈胃癌病發,也就無機會共飲了。
藝專時,隨梁乃予師學習刻印,三年級時全國美展佳作,隨乃師進入中華民國篆刻學會,乃予師帶我們去幫忙會務,得識篆刻界的前輩。當時前輩們陶壽伯、王壯為、楊作福、吳平、李大木、周澄、薛平南…,都是酒仙酒聖,酒席中,真不知如何招架。乃師不喝酒,屢屢將陳澤群和我推出,言道:「這是意古樓酒中二陳,代表意古樓喝酒的。」澤群是海量,無所謂。我年輕氣盛,裝腔作勢,強與鬥酒,歸後每每滿地狼藉,累倒香吟。酒病數日,痛苦萬分,發誓再不碰酒。沒多久,又如前,一而再,無始終。年輕時,澤群偶而會提酒菜來我處,喝到凌晨才走。後來孩子漸漸大了,澤群較少來夜飲,他豪飲不曾停歇,也於壯年酩酊中仙去。
邀集青壯印人成立「印證小集」,也是現在的「台灣印社」,大部份社友,是「印人」也是「酒人」,正副社長都是酒聖,所以每次聚會,從同仁小酌到印社連盟豪飲,氣象萬千,真每每造飲輒盡,期在必醉,但能醉者希。二十幾年來,印社聚會已成同仁生活中的例事,談笑中,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逐漸的酒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份,就如同父親一般,儘量不出外應酬鬥酒,晚上不論工作不工作,就會引壺觴以自酌,為自己倒一杯酒,沒有知覺的靜夜獨飲,無意識習慣性的喝了起來,偶而也真會把自己灌醉。曾聽兆申先生談接到靜農先生的信,提到昨夜真丟臉,居然自己把自己灌醉時,不覺會心而笑。如此的喝酒,時時會有罪惡感,卻隨之又無知覺的斟上一杯,沈醉在微醺之中。
京英閣中多豪傑,聚在一起即閒飲自歡然,揮玆一觴,陶然自樂。莫不含醺待春風,醒醉還相笑,既飲而退,一切莫不在酩酊中解矣。
年少時見壯為先生刻許多酒句自娛,王壯為有詩「酒可以滌愁,可以發興,令人清,令人豪,皆書人所喜也。」或「平生最樂千場醉,一富在傾卮,耽書略有詩幾首,覓句每憑酒半壺,酒驅神遇筆無端。」從這其中可以知道他的飲酒與書法篆刻中,絕對是密不可分。見這些句子時,往往想起自己飲酒的歷史過程,一切真的是不可思議。
幾十年來讀詩,見酒句常會取而刻之,李太白、杜甫、蘇東坡、辛稼軒、柳永…幾為靜夜酒伴。偶翻出陶淵明全集,找尋飲酒的句子,發現這些酒句的背景結構,何其豐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乎飲酒中各種情境和現象,都包含在內。也難怪文人飲酒,喜歡引他的酒句,來助興或描述當時的氛圍,吾每取而刻之,亦解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