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坡丈室豁幽潛 ——和臺靜農先生一段因緣

陳宏勉 2021年11月13

典藏古美術3502021/11

1974年3月的一個星期日,吳仁博兄突然北上找我,說要帶我去胡適紀念館,坐車路途遙遠的到了中央研究院,進胡適紀念館,陳列著生平的文物和交往,當時開始刻印不久,對印章特別敏感,注意到陳列中的幾個印章,最深刻的是一方臺靜農用楷隸書刻的「胡適的書」,想著這樣的字也可以入印。


出館後往胡適公園,拜謁胡適的墓,隨後逛入中研院早期研究員的墓園,仁博兄如數家珍的談著沈睡墓中人物的故事,走到董作賓的墓,當時偶爾臨寫簡琴齋的甲骨文字,對董作賓有糢糊的感覺,墓園的後方一整片臺靜農隸書的墓誌銘,當時臨寫過兩通鮮于璜碑,面對著這一整大片的隸書牆,只有震撼,與臺先生這樣的初邂逅,種下尋找他的苗種。


1981年暑假,當時臺灣大學美術社團開了暑期篆刻班,歷史學系蔡英美找到剛從文化大學畢業的林淑女去上課,課程結束有個成果展,當時學員的作品交來後,將印拓精剪後黏貼成橫披,淑女説詩堂找誰寫,我跟她說:「這是臺大學生的作品,看看能不能找臺靜農來寫。」到了星期天下午剛好要到李猷先生處,就帶著出門,拿給李老師看,他看到前面的空白就要寫,我跟他說:「這是臺大學生的作品,我想找臺先生來寫,老師能不能給我地址,等一下就去找他。」李老師看了我一下笑了,找了地址給我。


離開李老師家,就找到溫州街臺大日本宿舍區去了,當時天已經暗了,在臺先生家門口遇到穿灰黑衣服的老人,就問他:「請問臺靜農先生家在哪裡?」他抬頭回一句:「我就是,有什麽事?」和他說了題字的事,就帶著我們進房子去,進了玄關,轉進他的書房,也是接待客人的空間,燈光不是很亮,有幽淨的溫煦,書桌邊一盞檯燈,臺先生坐在高背的藤椅,要我們坐在他對面的木椅,我們拿出貼好的印拓給他,接過後仔細的看著,問我如何寫,他找出筆來,把墨汁倒入硯中,這款圓硯盒平常沒有看過,有個凸出三角錐的倒墨出口,隨口問他,他說一直用這種硯台,平常寫字用墨汁,拿墨磨了幾下,凸出來的地方剛好可以放筆,那天墨汁倒上,提筆直接就寫上「國立臺灣大學暑期篆刻研習作品展覽」。



當時還帶著參加篆刻學會即將在歷史博物館展的貼好的四張印拓,張開請他指導,瀏覽之後,有一張沒有題簽趁此開口請他題,他從桌旁拿出一枝小豹狼毫筆,拔開筆套沾上墨汁寫上「陳宏勉篆刻,臺靜農題」。書寫的過程是靜寂的,執筆的方法讓我驚奇,影像一直到現在還是清晰的,寫小字和之前寫大字執筆方式完全不同,寫小字時手指接近毫端,五指緊握,筆桿前斜,這完全打破之前執筆需垂直的認知,因此後來才發現歷史上若干書家小字線條,似乎都有這種行筆而產生的韻味。寫大字行草書時又是手腕懸空,行筆時筆桿隨著線條的律動,並非完全垂直行走。




先生寫完,小筆套入筆套,就坐下來,問我們的狀況,聊了一下,年紀相差半世紀年紀,完全陌生不知要聊什麼了,我們貪婪的看著他房間的一切不想走,他也靜靜的看著我們,很有趣的氣氛。


書房入門抬頭看到張大千先生寫的「龍坡丈室」,坐的藤椅背後是日式的霧玻璃書櫃,應該是原來的日本人留下的,桌子在窗旁有一個小書架,書架上的書是常用的,後來我看他寫字題詩時從中抽出來翻閱,桌子對面客人坐的木椅傍窗邊兩面窄牆,一面是張大千的畫,一面是沈尹默的字或竹子,後來不時的更換,倪元璐的字畫、溥心畲的字都有,龍坡丈室字下是玻璃窗,窗房的檜木柱子有一張董作賓寫的小紙片,進入起居間的門旁有片寛不到一百公分的白牆壁,是他掛捲軸書作的牆,平常空白著,有掛書作都厲害,最記得的是蔡元培的長軸,捐給臺北故宮他臨的敦煌漢簡。龍坡丈室字底下一個日式矮几,有一個女陶俑和馬浩的陶人和一些有趣的小雜項。有一次學校燒陶,做了一個伏虎羅漢送給他,他到裏面拿了剛寫的李白詩條軸,當場蓋了王壯為為他做壽的一對姓名章。也擺在那裡,書房中的書畫和物品擺設都和他有深沈的情愫,那天待了一個多鐘頭才告辭,見臺先生這一面的機緣等了近八年,離開時就想能有什麼理由再來找他。




第二年我們結婚了,成立「印證小集」時,陳澤羣家開籌備會確定後,邀請40歲以下年輕印人,都是渡海來台印人的精英的弟子,想到了臺先生,他也刻印,又不是同人的老師,沒有師門壓力。和淑女去按門鈴,他聽完很快拿筆就寫了,隨後拗他寫橫的大字,展覽時可以用。小字遺憾的是原稿在印第一集封面時,被活版印刷廠弄不見了。大字的橫額,第二年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開展覽時,就放在入門第一張。


那天淑女帶了三張金箋工筆重彩畫,他看得入神,隨後説他不懂畫,把畫留下,給隔兩天金勤伯來時看看,淑女在國立藝專時曾上了金老師一學期的課,隔了一星期,了要我們去拿畫,告訴我們金老師很贊賞,給我們地址去找他,金老師是生物系的,重生態,見面當日講著各種類松樹松針的長法,拿毛筆繪給淑女看,這也讓淑女對各種繪畫題材各種物項依實物追根究底的習慣。


自從碰觸水墨以來,大千先生畫中的各種元素,一直在日常推敲想像和實驗,想著臺先生和大千先生來往頻繁,可能可以從他那裏去套出一些繪畫的訊息,真的在三不五時的聊天日子中,真的從他口中得到許多不與外人道矣的方法。


曾拿一張重彩山水給他看,他看了問我染多少次,進入房間去找一張大千先生送他的重彩山水,這張畫是元代的紙張,要我仔細看大千先生多次渲染的層次效果。看到我的潑彩畫時,興沖沖的帶我去看他八十歲生日時,大千先生送他的潑彩,他說大千先生晚年一直在追求不透明彩中的「透」,在透中所造成畫面的空間感和層次,這一張他自己非常滿意的,這幾句話讓我在往後很長的日子中,去思考大千先生對新舊材料的選擇和敷彩技法交混融合的可能性,在對映著人文哲思的連結下,無形中衍生出的獨特空間。




在趙中令先生的店裏看到周勱夫送來一張謝稚柳送給張目寒的畫,長尾水青娥的重彩畫,上有臺先生錄謝稚柳哥哥謝玉岑的詩題做詩堂,問價是兩個月的薪水,太愛了就取回和淑女直接找臺先生,昏黃燈光下張開,接下來就談到當時謝玉岑帶謝稚柳到張大千那裏托附,要張大千教他畫,畫重彩工筆時,那時張大千將自己找來十幾張陳老蓮掛滿一室,看着畫似乎腦中的畫面還停留在當時。




1985年五月,和淑女在阿波羅大廈的六六畫廊開第一次的畫廊,畫展沒有開幕,第一天下午臺先生就來了會場,陪同他看完畫,周澄也在,隨後一起聊了許久。那一年我得了中山文藝奬篆刻類,中山獎得主必須繳交一件作品和作品集30本,請他封面題簽,剛巧是當時他昭告天下不為人題簽的時間點,他婉拒了,我很不好意思,因為那天帶著印刷廠印製莊明景拍攝黃山的月曆,請他為封面題「黃山天下奇」,他微笑説,寫都寫了,隨後黃山不是我們一般人有辦法上去的,上面都是土匪,要上去很困難的,張大千都跟土匪打交道才能上去了,看著他在黃山月曆景中找遊人,有趣極了。


淑女帶荷花給他看,看這荷花有大千先生的影子,就帶著我們到臥房看床上方大千先生的荷花說,大千先生花心是點心直接拉線到蓬底端,一丈長的荷葉桿是怎麽畫的,怎麽連結到荷葉上的 ,這也讓後來我們1990年10月在臺北市立美術館地下樓大展時,淑女六屏3尺 乘9尺的大荷花連屏,得以很有概念的完成,可惜我們十月展,他已經待在臺大醫院幾個月,無法來看了。


印證小集成立一段時間後,吳耀輝就問我能不能向臺先生求字,從高中時代辦社團起,養成一個信念,除了衆人的事去求字、題簽外,不可為自己向人要作品。回頭去問臺先生,他給了我一張江兆申先生為他寫的潤例單,當時吳耀輝和劉國棟各寫一對,耀輝兄希望他老師劉執中為他做的十二言長聯,臺先生看字數很多笑著:「還是給他寫個六尺大對聯吧!」我想這有點麻煩,就回去找紙打格子送去, 當時很想也順便請他寫一對,看看潤格要一個多月的薪水,淑女沒工作又養小孩,不敢再有想法。兩星期後去拿字,居然為我們多寫了一個對子「神龍萬變海天小,猛虎一聲山月高。」張開時和淑女驚嚇的跟他説:「老師,這句子如何承受得起。」他笑笑:「可以的,可以的。」這是擁有的第一件作品,到現在想起當下,充滿著溫暖。





後來朋友偶而會找我代求,過程中偶爾就會出現一些趣事,有次東來順台菜餐廳在仁愛圓環,曾永郎設計就找我麻煩,餐廳中放字畫,希望請臺先生寫字,臺先生說近日剛好託朋友從日本找到梁任公當年所輯的臺灣民謠的書,此書以前曾經有過,不知何人借走了,近日拿來重讀,可從裏面找一段來寫。沒幾天電話來說寫好了,趕緊騎車就過去了,進門他就興奮的拿起寫好的字逐字唸,陶醉其中,唸到最後一段「郎搥大鼓妾打鑼,稽首天西媽祖婆,今年夠受相思苦,乞取他生無折磨。」直說這一段寫得太好了,隨後說這本來是抄來當稿子用的,抄完後唸了幾次,文中「郎」啊,「郞」啊,掛在廳堂中似乎不太妥當,這送你了,另外抄杜甫的「客至詩」給他好了,莫名的得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張字,後來曾在北美館刊以這張字來談他的書法。




父親六十歲將生日時,希望我請他寫字做生日禮物,惶惶恐恐的帶了禮金和酒去找他,他聽說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哈哈大笑說這要説,錢你收回去,酒你幫我喝,隔兩天就電話催我去拿,一對八十五歲為六十歲作壽的聯。


生日那天和父親喝酒聊起臺先生的歷史,父親就說到當年國民政府來時,改朝換代情勢一團混亂,朴子有自衛隊,動盪時期,一連結到政治沒有什麽道理的,保密防諜要搜查禁書,嚇得用大灶燒一整晚的書,當時朴子市長副市長都被抓去槍斃,學校有女老師的先生也被槍斃了,當總務主任,寫了二十幾年的監視報告。臺先生是臺灣首席大學的系主任,看不到的背後的水深是如何呢?那時空過去了,大家都隨著當下過日子,很少人會把自己困在那種氛圍虐待自己,戰後物資缺乏,人口衆生,學校的事務重整到日常生計壓力恐怕才是臺先生鬱結的根源吧!


臺先生到臺灣時是不再年輕的四十四歲,臺益堅寫父親:「自1946年抵臺未久,即住進這日式平房,原本日治時代帝大教員宿舍,當時隨父母身側的只有尚年幼的妹妹和弟弟,純懿姐於次年夏由杭州赴臺,我則拖至48年9月始由重慶到臺北,同年年底祖母也由南京安抵,三代同聚一堂,父親自謂:『優樂歌哭於斯者四十餘年。』也都在這棟精簡的『板屋』度過的。」


臺先生在小學時就閱讀西方的翻譯著作,中學在湖北和同鄉同學創辦「新淮潮」,二十一歲在北京參與成立「明天社」,北大研究所時成立「風俗調查會」,二十四歲由張目寒介紹認識魯迅,同年就相同認知者成立「未名社」,都是有同樣新思潮思想的聚集,執政者最怕有新的不同方向看法的人的結集,幾個社團臺先生好像都負責管理會務的事,所以未名社出版托洛斯基《文學與革命》中譯本,莫名被捕羈押五十天,因與魯迅這關係,莫須有的「共黨嫌疑」,從二十七歲到三十四歲被逮捕關押三次,最後一次半年之久,在這段時間中,弟弟在逃亡中腹部絞痛,獨自陪伴當地求醫,居然不治。三個兒子在這亂世中,生病無法醫治而死亡,前半生這種「內憂外患」的經歷,在他將一家三代七口遷聚來臺後,一人擔負起全家的生活經濟來源,壓力應該是很重的。隨後國民政府來了,對政治三緘其口是很自然的事,兒女幾乎對父母這段歷史印象是空白的,曾問一些走過那個時空的知識份子的兒女,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反應。


反覆看著先生來臺前的經歷,從十八歲起不斷參與和創辦新文化潮流的社團、雜誌,都是負責管理會務的位子,二十六歲研究所之後,歷任北京中法大學、輔仁大學、北京大學文理學院、廈門大學、山東大學、齊魯大學、白沙國立女子師範學院任教,也曾兼任輔仁大學校長秘書和國立編譯館編審,老師老友們都是這時代國家最重要和影響力的人物。四十四歲成熟的年紀和知識思想熱情和開放的胸襟,在許壽裳、喬大壯辭世後去接任一個改朝換代百廢待舉的中文系,也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對臺大中文系來説,是一份天來的福份,對臺先生來說,老天安排一個很好的場域,讓他將前半生的經歷累積,智識沈澱、整理,及開放的心態,以不同形態的「建塔者」身影出現,使這裡的學生同時接受新文學與古文學的洗禮,融合其他科系思潮,使追隨者的眼界和思潮可以最寬闊。


柯慶明將他的中國文學史印出時,寄了一套給我,翻閲時屢屢見到其中的撰述,解開長年的迷津,如當年懷素自敘帖論戰時,對其文章內容百思不解時,翻到唐代士風與文學篇中見到當時科舉有一種風氣,即應進士科的舉人,得先將其所作詩文投獻主司以自蔫,是謂「行卷」,這種行卷的作用,雖說是憑自家作品以求知音,其實則是營緣奔競的結習。這對照自敘帖開頭「⋯⋯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一切就隨之迎刃而解,在他書法作品序中也提到這段。


一年漢唐樂府到北京故宮演出時,朋友要我捉刀寫一段文字,對「雅樂」完全不懂,又去翻文學史,在曹操條中,〈魏書〉:「御軍三十餘年,手不捨書,畫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絃,皆成樂章。」〈三國志.魏志〉「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曹操對音樂不僅愛好,而且是精通,找來桓譚、蔡邕、杜夔將當時樂章亡缺的狀態下,創定雅樂,也對曹操有新的認知。


學者及學生都談及臺先生到臺灣以後,看不到以前對農村底層諷刺和批判的文章,而以論文為主。這在後來看胡適晚年都在做考據文字時才認識到,人到成熟以後,看事的角度就完全不同,年輕時現象單一視點而燥動,當層層複雜經歷沈澱後,尤其是被覊押無助時光的思維後,才能對文史哲的論斷和生命行走洞然明悉起來,自然就轉換到論述文字,和談人記事的雜文層面上,這才是真正活過的人生啊。


拜謁臺先生,是從板橋搬到臺北後的不時串門子,每次見到都是熱情開懷一臉笑容,怎麼看到論起臺先生的書法,就連結到沈鬱蒼茫、顧盼頓挫,和他早年流離各大學及被拘禁的歷史綁在一起,結體和行筆都因他受政治迫害而鬱結而形塑的,這樣的論述一直是無法理解的,常想他看了這些對他書法的說法,一定搖頭説他們饒舌。


看他寫字,始終無法和他聊起書法來,《臺靜農書藝集》結集歷史博物館展出的作品,出版後在去找他時送給我,依舊沒談書法。推敲個人書風的形成,習慣從其父祖輩的法書中探求起,再則早年啓蒙的臨帖,和其生命歷程的境遇和個性及思潮的轉化,書藝集中的序多年來重讀,其實都寫在其中了。





以前書法為文人用物,千千萬萬文字的手稿和書信,累積而完整個人書體的形成,從他1943年的〈我與老舍與酒〉的手稿,可以看到許多的影子,是從父親、老師和朋友。有次我從趙中令先生的舖子出來去找他,跟他説剛剛看到一件沈尹默寫汪旭初詩的卷子,他隨口要我去買下來,送去前在家停留一天,靜讀時發現沈尹默影響他很大,序中寫楷行從顏魯公的麻姑仙壇和爭座位,看字時感覺幾乎有大半的基本軸體略似沈尹默,只是臺先生個性內歛沈著,沒有沈尹默筆調的飄逸。他是嚮往外放的,所以早年會去臨王鐸給沈尹默看,沈尹默一句王鐸字「爛熟傷雅」,打斷了臨王鐸的興致。




序中「於胡小石先生處見倪鴻寶書影本」,有一天下午找他時,桌上擺著一張胡小石寫的卷子影本,直説字很好,跟著看好久,資質太差,不知所以。一出門就往趙中令舖子去,問有沒有胡小石的字,當時黃天才先生也在,趙先生就拿著剛從黃天才先生家收刮的清道人給胡小石授課臨寫的楚公鐘給我看,就帶回來了。


在家看了一星期,一樣不知所以,興沖沖的帶去找他,當展開時,他興致來了,拿起毛筆來,握在筆頂端,口中隨著落款:「小石賢弟近學篆,頗力能提筆,轉折更當於此直起直落求之。」隨著告訴我張大千也有同樣的清道人教他寫字的字,不過很小的一張,後來在拍賣圖錄中見到。




有天去找他,剛好寫完字,興致很好説著,你要寫什麼,我寫給你。也不知道要寫什麼,他說那寫君香室好了,拿著龍瑞棉紙行壓紋印圖案的對聯紙説這紙不錯,要求要隸書,他拿起「一掃千軍」筆,和那天他看清道人的字時拿筆的方式寫起來的氣氛,他沈醉在行筆律動中,過程中突然體會到臺先生書結構的奧妙,也莫名在心中貫連了一個「絕對中鋒」體系的家族。


絕對中鋒是指運筆時筆桿垂直平行的進行著,通常握在筆桿上一方,神行俯視紙上,筆端中鋒直下平行運行,線條會讓形成如鐵線般的圓韌剛勁,有力透紙背的結實凝膩,當年何紹基在中正紀念堂展,為其寫大說明看版時,就因其「橫平竪直」「猿叟」「迴腕」的關鍵名詞,而思考到這行筆的現象,當時的伊秉綬、鄧石如皆源於此,再回頭去看張大千的篆隸、石門銘,胡小石的用筆,無不源於清道人、曾熙這樣的行筆概念,在臺灣這段時期的曹容、曾紹杰也是,但因每個人思考效果面向造成習性的不同,講究線條呈現也不一樣,衍生運行的速度、律動和姿態各成特色,筆毫的硬軟程度是另一個關鍵,曾熙、清道人、胡小石、張大千用硬筆,線條就很直接見骨爽利,何紹基、曾紹杰用軟毫,線條就有厚實肌膚的質感,這平行運行上下起伏和筆端旋轉走筆中,而形成各家風貌,臺先生和張大千兄弟早年在北京就熟識,觀點必定是有影響的。



臺先生晚年幾十年偏好日本溫恭堂的「一掃千軍」和「長鋒快劍」,隸書用「一掃千軍」寫,是很純淨長鋒羊毫,極柔軟。曾聽汪中先生説拿來寫,真難寫死了。也託人買了,真寫不慣。如此的軟毫,看臺先生寫時,享受優遊在筆毫懸盪變幻中,這種悠揚起伏的律動,變成研究其書學的人說是鬱結孤憤的情結,真不知怎麼説。





序中:「初學隸書華山碑與鄧石如。」華山碑和鄧石如是漢碑和清人兩種完全不同的習性,早年的隸書是看不到了,真懷疑在董作賓碑文書寫之前,可能較少花工夫在此,為老友寫墓誌,不寫楷書只好寫隸書了,手邊有衡方碑,衡方碑和華山碑都是方整嚴謹,用筆波磔俊逸、廟堂莊重氛圍的結體,適合用在壽序、墓誌銘上,隨後的張大千七十壽序、英千里墓誌銘、張大千八十壽序,真有堂皇氣息。歷史博物館展覧時,展出臨摹許多不同的漢碑,開始有時還有㸃張大千早期結體的筆調,後來逐漸雍容莊重整齊,他嚮往著開張的氣息,所以寫摩崖石門頌、楊淮表,猶有生性嚴謹的拘謹,寫大字時可以奮筆濡墨,揮灑自如,可看到他享受更長距離的懸蕩律動了。最後未移家的日子,常掛著送給故宮博物院那件漢簡,他説道漢人寫隸書應是這樣的,後來看到一些不同臨漢簡的字,也可體會為何沁入石門頌了。


臺先生行書的執筆法和隸書不同,平常的條幅用長鋒快劍,偏柔稍硬挺的兼毫,小字就用狼毫了,執筆有斜度,大小執筆高低也不一樣。


有次買到一張寫給四十五年在香港董作賓代他兒子買書的信,上面不徐不緩的鋼筆小字有一種熟悉感,而這些字幾乎同他行楷的小字結體,他的學生説他上課都會先寫整個黑板的板書,一直在想學生一上課看著他先慢慢寫滿黑板的場景,其實以前文人所有文字都是以毛筆書寫,所以硬筆書寫依舊是毛筆書寫的習慣,千千萬萬文字書寫的量,假如對結體結構有意識調整,這種文字量和生活律動是連結在一起的,後來我在他移家時送給我幾本莊嚴送給他的日本書品雜誌,看到他在張旭古書四帖文字旁邊紅筆寫的釋文,依然看到沈尹默,他用一段時間沁浸在倪元璐的習性中,倪元璐線條的跌蕩進入其中,多了溫馨靜肅,卻始終少了倪字的豪悍和灑脫,文人字不論學誰學多種面貌,書寫的量會演化成屬於自己的個人獨特風格。


一直去串門子,就是不敢拿字給他看,在他最後兩年左右的一天,勇敢的拿了兩張自己覺得很滿意的草書給他看,他停駐了一會説:「線條不行。」我追著問:「那怎麼辦?」他說:「我不知道,我沒教過字。」隔一星期後去的時候,他還惦記著:「你那線條不行,氣勢大,找一找晚明的字看看。」問他:「看誰的?」答:「都看看。」再問他:「你都怎麼學字?」答:「臨帖不多,主要是讀帖。」一年多後,他生病了,我又一次拿字給他看,他依舊説:「線條還是不行,再看看晚明的線條。」這是我和他的所有學書過程,卻跟著我往後所有的書寫日子,逐漸的看到線條在改變,時刻隨著所接觸的喜好轉變著,卻不自知。


1986年搬到麗水街後,距離很近,看到或買到東西常常就去找他,有次買到一張董作賓的字,他看了看指著他門柱的董作賓小字,就甲骨文字可以照描,看看他的題款,這是不容易仿的,拿去退掉,隨後說兩個人的東西不要買,一個是張大千,一個溥心畬。有次我在很熟的舖裏,老闆拿了一疊臺先生的字給我看,大出一驚,印章和字都有落差,老闆也驚嚇,說這字是大廟出來的,已經賣出大部份,這是剩下的。出店門直接去按電鈴,告訴他剛看到的,大笑說他知道,也看到了,當時差一點開口,除了張大千、溥心畬,現在加上你了。


1978年還在北海廣告做設計時,一天在經濟日報上看到臺先生「記波外翁」文,當時喬大壯的印譜是案上探索的一支,時時困在他印的結體安排中,不久後在趙中令先生的舖裏看到喬大壯的條幅,字真美,流覽了幾週買了回來,許久後又見他玻璃櫃內一把喬大壯寫人境廬詩的小扇面,這次趙先生開了高價,當時很窮,幾經回顧買了,直接到了臺先生那裏,也聊起了喬大壯,差不多是文中的內容中的低迷,還說著當時他回蘇州,整理皮箱那卷自輓聯,應向他要了下來。這小扇面無扇骨,背面是空白的,他説留下幾天看看,兩個星期後去的時候,從後面書櫃上頭抽下來給我,空白的那一面畫了梅花,題了款:「大壯先生昔年來臺,予與之共事大庠,未即一年即內渡自沈於蘇州梅村河,先生善書而少流傳,宏勉兄得此其永寶之乙已春初,靜農。」


開始認識他是在胡適紀念館那方楷書「胡適的印」,之後「印證小集」找他題字,他寫字大部份都蓋別人刻的印,那時他已不刻印,已經忘記他曾經刻印,還會大膽刻印送他,他也找我刻幾方印,包含友人找他刻,推給我刻。那一年他腦出血,當夜進臺大醫院,醫生直接開腦將血抽出,無大礙,只是手有點不靈光,醫生告訴他要有「把手拿回來」的念頭就會好了,他要我刻「璧還」,大概太小太纖細了,後來他又找王壯為幫他刻,那段時間的字常蓋這印。他對病痛是豁達的,有天去找他,他帶著眼罩說剛開了白內障,醫生要他不可以看東西,他笑着說當晚他將眼罩翻開一點,拿筆在不織布上就畫起來,看到我就送給我了。

他將十二尺大紙對裁成條幅,寫時居然無電話無訪客一氣呵成,完全後高興不已,寫字朋友來無不展示一番,那時進門招呼後就迫不及待的說有此壯舉,然後拉開一直到門後的臥室,當時文章談到此事還說自己「老子尚堪絕大漠」,看到時就刻一方大印送給他。

龍坡雜文中談到莊嚴創辦「圓台印社」的點滴,也在張大千九十歲紀念展中的用印看到他刻的印才驚呆了,永遠刻不到他那種樸拙老辣、沈穩厚實,不時出新意文人遊戲的境地,字句更多的是真實心意,如「這回折了草鞋錢」、「老夫學莊列者」⋯⋯往後陸續看到他初來臺時,為許多他同輩的文人刻的印,才發覺他在臺灣這段日子應該刻了不少印。

曾紹杰先生過世,幫曾先生整理東西時,在衣櫃底層見到一張臺先生臨的衡方碑,無款但在背後有用鋼筆送給曾先生兩行字,帶去給他看,他說曾先生告訴他,寫完一張字都汗流夾背,我從來沒有這個感覺,隨後桌旁找了一張白紙,順手寫跋。又回頭在書櫃裏找出一本曾先生印譜送給我,曾先生當時每刻一方印,都會寄印拓給他,貼好的滿滿一本,兩人對印的思維相差那麼大,從不知道他們的互動這麼深。聽到曾先生老早就自己做好墳墓,還託我善風水的朋友去看看墳的狀態,就對我說問問你朋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幫忙找找,説人最後總要走這一步。隨後聊到曾給朋友看張大千的八字,他問著張大千的命不好吧。

曾先生紙堆中有一張打好對聯格子的空白厚玉版宣,考慮再三告訴他希望能幫我寫,隔幾天要我帶去,過年前要回子時突然接到他電話,很高興笑著說寫好了,還特別強調這是今年寫的最好的字,不過墨汁也用完了,是日本的墨之華,當時不普及,趕緊找朋友去找,只買到瓷瓶,他說那太濃,塑膠瓶比較好用。


後來臺先生過世後,到臺先生家,媳婦已將其遺物整理歸類,林文月女士也在場,用過的筆集中一盒,也就是大小的長鋒快劍和一掃千軍,和他要了一枝留念,她將空白大紙給我了,其中夾了一對打好格子的十二尺空白對聯紙,放置了兩個月,沒有能力寫上,想了一想就寄給江兆申先生,沒了下聞,後來江先生在北美館個展時,就用這張紙用隸書寫了,捐給北美館了。

很喜歡去臺先生龍坡丈室那個小書房,先生話不多,有種被呵護的溫暖,隻言片語總是關心和解惑,受益最多的是影響對人對事的看法,談到一些事時,告訴我不是表面那樣看的,它牽涉許多層面,必須從各個不同方向去思考,在先生兒女和早年學生的紀念文,當年凡是接觸到他的場景,幾乎都是爽朗豪邁的笑語,對於他早年的文章,幾乎都是出國在圖書館看到的,或在龍坡雜文出刊後才知道的。在寫喬大壯文中,先到臺灣不久的他,照顧陪伴緩解心理不安全的喬大壯的過程,對離鄉渡海的心境,永遠感覺到自己是個旅人,臺先生應該很快就平穩了。雜文集中的文字,對不平處一樣開駡消遣,甚至重於早年。晚年退休後,纖細的思維回憶起早年,寫出的詩文都是揪心纏綿的,有次他興起拿出剛從故宮博物院裱回來的幾件藏品來看,問他這些東西怎麼辦,他搖頭說到捐給故宮還是要回大陸的,假如臺大有個博物館就給他們,可是臺大連個圖書館都搞不好,想他晚年真正的鬱結大概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