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古知金 傅申學藝路

陳宏勉 20180917

傅申,這名字幾乎就是傳奇中的人物,在繪畫、書法、篆刻、書畫理論、鑑賞等,皆是各專業領域中的佼佼者,以溯古開今的雄志進行,創造出在各領域的領導地位,立足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不能憾動的地位。

長成過程

父親傅瑞熙母親許平,都是當時新時代的知識份子,許平的哥哥許傑早年參加過五四運動,是左翼文學家和大學教授,得讓許平接受新式教育,經自由戀愛結婚,很快就有愛情的結晶,長子傅皖(似平)次子傅申接連出生,傅申1936年出生在上海坦直鄉,隨之日本侵華的戰亂就開始了。

戰亂起母親懷著老三隨着傳瑞熙被疏散到外地,將兩個孩子放在家中,祖父母又把傅申交給浦東鄉下的遠親奶媽撫養,隨奶媽在浦東農村生活六年,這個村子只有四戶人家,一個玩伴也沒有,沒有書沒有筆墨,一切文化的空白又孤獨的時空中,讓他完全全的浸浸沁在大自然中,養成一生的「寡言」、「節儉」、「質樸」的性格。

七歲時進入浦東南匯縣的坦直小學,住在祖父臨河的老宅,學校的校長喜歡書法,親自教導全校學生的書法課。回家後,叔叔傅瑞是有名的中醫師,處方都是毛筆書寫,也督促傅申勤練書法,傅申也成叔叔磨墨的書僮,陪伴著叔叔一起練字,這段接觸書法的過程,是傅申進入藝術領域的敲門磚,書法也因此伴隨傅申一生。

十歲左右的某天,出生俊從未相見的父親才回鄉下小鎮相聚,也帶他們兄弟到上海舅父許傑處見到母親,一直到小學後才被接到在臺灣屏東師範教書的父親同住,這時父親才將他以出生地改名為傅申。

傅申在屏東明政中學就讀時,美術老師張光寅(張光賓弟弟),課餘時特別輔導畫畫,住在屏東師範教師宿舍對面而居是兩位美術老師,教國畫的白雪痕和西畫的池振周,這氛圍孕釀傳申日後考入臺灣省立師範大學藝術系的道路。

傅申在臺師大藝術系時,正是師資最精彩的時光,黃君璧、溥心畬教山水,又向校外傅狷夫習畫,和宗孝忱習篆書,從王壯為修習篆刻和書法,也深獲王壯為的青睞,收為王門弟子,每週日必赴府受教,從老師師母處溫暖着遊子的心。

師大四八班級,同學謝里法戲稱是「將軍班」,傅申中國美術史和書畫鑑定,謝里法是臺灣美術史學家,王秀雄是藝術史、美術教育理論、美術心理學。創作部份:陳瑞康書法,李焜培水彩,梁秀中水墨,傳佑武書法,文樓雕塑都是一時俊彥。1959年傅申畢業前系展成績是國畫、篆刻第一名,書法第二名,書法是老師們避免一人三大獎獨得,降為第二名,所以仍被同學譽為「三冠王」。

師大畢業後教書期間,以「天祥九曲洞」獲全省教員美展第一名,「達見朝暉」獲得全省美展第一名,第五回中日文化交流書道展特別獎。1963年為研習美術史,在1963年考入中國文化學院藝術研究所,受教於張隆延、丁念先、曾紹杰、王壯為、莊嚴等名師,碩士論文是『宋代文人之書畫評鑑』,整理了蘇軾、黃庭堅、米芾三家的書畫論,也是博士論文的基礎功課。1963、4年獲邀當時臺灣唯一的電視臺-臺灣電視臺主持「書法教育」的現場直播節目,每週一次,每次二十分鐘,是華人世界首位電視書法教育的主持人,隨後再獲邀擔任「中華文物」週播節目的主持人,這時和吳平、王北岳、陳丹誠、李大木、沈尚賢、江兆申成立「七修金石畫畫會」。

1964年所長張隆延提攜下,參加「中國青年赴非文化訪問團」,從非洲到歐洲、泰國百日的長程旅遊訪問,拜訪了古蹟、博物館、現代建築及各地的人文風情,這次行程揭始了他一生樂此不疲全球文化探索。

文化之旅歸後,正逢臺北故宮新館落成,經葉公超、陳雪屏兩管理委員聯名推蔫下,傅申、江兆申同時進入故宮博物院畫畫處工作,傅申二十九歲,江兆申四十歲,當時畫畫上的文字、印章及展覽和研究工作都交給「二申」,並且撰寫說明卡。每天兩人從庫房推出一車的書畫,仔細研究並記錄,日復一日看了三年,讓也迷上了畫畫鑑定索性放棄作畫,專注於學術研究。

1967年傅申和來故宮博物院實習的美國華僑王妙蓮相戀結婚,王妙蓮是方聞的學生,傅申從王妙蓮和當時來臺的哈佛大學博士生羅覃,瞭解到美國豐富的中國書畫收藏品,還有看不到中國大陸的出版物,即在1968年經方聞推蔫獲得洛克菲勒獎學金,得以與愛妻同赴普林斯頓大學藝術與考古所深造。

普林斯頓進修期間,方聞指派傅申為寄存在學校的沙可樂收藏的書畫,主辦展覽並出版展品研究的圖錄,得出他對太湖地區元明清書畫家在此地活動的深入研究,也因過程中石濤書畫雙胞,而對石濤畫作做全面的研究,這些排比加上一部分西方學者的定論,由王妙蓮翻譯,在博士畢業前與王妙蓮合著的「鑑別研究」由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出版。

兩年後耶魯大學聘為教席,隨後他為耶魯大學美術館策劃「筆有千秋業」中國書法大展和三天的學術討論會,將全美各公私收藏中挑選作品,王羲之行穰帖、黃庭堅、米芾⋯全美精品聚集於一室,隨後巡迴到柏克萊大學美術館。

1978年華府佛利爾美術館聘為中國美術部主任,佛利爾美術館是美國最大的東方藝術館,1988年沙可楽美術館,受聘沙可樂美術館中國美術館主任,這期間負責經常性的策展、藏品研究、藏品選購、受贈、館際交流、學術討論會、鑑定工作。

當年「鑑別研究」一書,探討石濤時發現和張大千之間的曖昧關係,在抽絲剝繭後涉獵到所作的歷代假畫,意外成為鑑定張大千作品的專家,在1989至1990年之間追溯張大千一生足跡,1991年策展「張大千回顧展」在沙可樂美術館,將張大千所作原作仿作齊聚一堂,震驚全球中國書畫的收藏界。

1981年因故與王妙蓮分手,隨之無端的經歷了十年痛不欲生的第二次婚姻,歷年積蓄付之一炬,在1994年接受臺大藝術研究所石守謙邀請回臺任教,在臺大藝術史研究所擔任碩、博士導師,這段時間經陸蓉之的倒追,而進入第三度的婚姻生活,再一次的人生轉折點。

1998年傅申為羲之堂策展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展出「張大千的世界-張大千、畢卡索東西藝術聯展撰寫專集,隨後因懷素「自敘帖」真偽風波,順手又著「書法鑑定」一書,在協助何創時劃基金會各項展覽時,重新拾回大學時代書、畫、篆刻「三冠王」的作品創作,2013年應北京國家博物館之邀,將歷年書畫作品匯聚為其一生第一次個展「傅申學藝展」,回臺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做精選展。

傅申在大學時即發奮力抗古人,無論書畫篆刻都鈎深索隱的探求根源,大學三年級暑假閉瑣在學校宿舍,將王翬「江山縱覽」圖卷38x826公分的長卷,從圖到跋文細臨一通,後又完成「臨王翬仿沈周雪景山水圖卷」「臨夏圭溪山清遠圖卷」,和這次展出的臨董源的〈溪山雪霽〉,件件都是中國繪畫重要名蹟,所以在赴美之前,參加書畫展和各類比賽,自然屢屢獲獎。

書法在學校追隨王壯為,寫字刻印是每週必須討論的功課,篆刻的創作也使他參加了當時最重要的篆刻團體-海嶠印集。行楷平時臨寫「僧懷仁王羲之聖教序」外,也喜愛彭醇士的小行楷,所以在臨摹的圖卷上,常以其筆意抄錄跋語。宗孝忱鐵線篆是當時最有特性的,隨之進入莊嚴肅穆的氛圍,在曾紹杰處接觸黃牧甫風韻,又與丁念先學隸,丁念先是當世寫漢隸最富個性者,在當年故宮博物院書寫的說明卡上,可以看到其韻致。中年以後因工作、喜愛而浸沁在無盡無窮的名跡中,依其活到老、學到老、做到老的個性,在其每個時間㸃所有的見地自然融溶成一個完整的形貌。

然而,幾十年的學術生涯,並未讓傅申先生停止藝術創作的腳步,反而更加有助於其藝術創作。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陳履生對傅申先生的書法給予了高度評價:“書法方面完全連接了他在書學研究方面的成就。這種學問反哺創作,使得他的書法創作呈現出一種新的境界。如果將他融入到當代中國書畫研究的傳統和現實中來考察,應該像欣賞徐邦達、謝稚柳先生的晚年創作一樣,去看待傅申先生的書法近作,因為這不是一般書法家的作品,它們的背後潛藏著書家在藝術史和書畫鑒定方面的學術成就。” 傅申先生的書法,無論是行、楷、草、篆、隸,各種字體揮灑自如。著名書畫鑒賞家薛永年評論其行楷書法:“優入法度,能融宋元明各家的因素,形成自己的精神體貌,小字精雅遒美,大字端嚴流暢,筆勢遒勁而暢達,點畫恣肆而嚴謹,堂堂正正,很少求奇用險,可謂骨強筋健,外耀鋒芒,這也許反映了他崇尚的精神品質。至於他近年書寫的大幅,更表現出無心求工的蒼勁和老辣,充滿了饒于陽剛美的豪情。……如果説他的行草書較多個性鮮明的傳統形態,那麼他的篆隸書和雜糅行草與大小篆書的‘破體書’,既有紹述傳統的面貌,也有實驗性的創新之作。在他筆下,傳統面目的篆隸書,功力深厚,淵源有自,商周金文、秦代小篆、漢代隸書,晚近吳大徵、吳缶廬、黃牧甫、李瑞清似乎都曾為他取法。最引人注目的實驗性創新之作,或行草與篆書並用,或金文與小篆相間,或篆隸筆法而誇張布白,或乾濕並用而色墨相映。”

他的實驗性作品,以書體的跨界和視覺的搶眼,寓書于畫,寓畫于書,且題材多為表現強烈的現實關懷而作,體現了創作者心憂天下悲天憫人的胸懷。此次他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的作品中,《以德報怨》、《釣魚島》和《天譴》,更用如椽史筆,實驗的形式,充滿張力的視覺效果,滿腔激憤地抒寫了真實的思想感情。此次引人注目的,除紙質媒材的書畫作品外,還有四十多件以瓷器為載體的刻瓷書法作品,這些刻瓷書法將篆刻、書畫藝術、陶瓷工藝融為一體,這也是傅申先生的另一實驗性作品。在當下,國內的刻瓷藝術家可謂廖若星辰,所以刻瓷書法藝術作品更以稀有而顯其珍貴。

繪畫傳承名家

在繪畫方面,傅申先生二十多歲便展現出極高的天份。他的山水撫古之作《夏圭溪山清遠圖》,筆墨精妙老道,滬上書畫界謝稚柳等諸前輩皆驚為奇才:“此夏圭溪山清遠圖久著於世,為吾友君約兄少年時所,蓋得其筆,故能備其神,信非易事。然君約數十年來,久疏筆硯,此道頓歇。如此才情,棄如敝屐,深足惋惜矣!”他年輕時喜愛“臨摹夏圭、馬遠、燕文貴乃至王、溥心畬”等名家畫作,本有意專于畫事,並勤於研習。在畢業之後,“仍時向君翁(黃君璧)師請益,約辛醜(1961年)師出此珂羅版(倣董北苑溪山逆旅圖)囑為臨學”,黃君璧先生在幾年之後曾在這幅臨本上題字:“筆健神融,致韻高古,彌見用工之勤。” 此次展出的繪畫,均係傅申先生青年之作,上至二十二歲,下至而立之年。其中一類屬於臨古作品,多為長卷,諸如《臨董源溪山雪霽圖》、《臨夏圭溪山清遠圖》、《臨王石谷江山勝覽圖》和《臨王石谷倣沈周雪景山水圖》,無不形神俱似,筆精墨妙;而另一類則是古法記憶寫生或古法創作,其中《日月潭小景》和《小塔山煙雲》,以古法描繪所見名勝印象,既敏銳地抓住了名勝特點,又構築了淡蕩清幽或高曠雄偉的動人意境,筆墨亦簡當精到。

書畫印的藝術實踐,是傅申先生從事書畫鑒定與中國美術史研究的基礎,而傅申先生的學術研究,又反過來影響著他的創作風格以及特點。學術與藝術雙攜並進,這也正是一個美術史學家,尤其是鑒賞家高人一等之所在。此次展覽,不僅展現了傅申先生的學藝經歷,更將傅申先生與藝術之間的不解之緣,從幕後呈至臺前,薛永年先生的評語可作其注解:“他先是藝術家,然後去做藝術史家;成為藝術史家,而不懈藝術之追求。”傅申,這名字幾乎就是傳奇中的人物,在繪畫、書法、篆刻、書畫理論、鑑賞等,皆是各專業領域中的佼佼者,以溯古開今的雄志進行,創造出在各領域的領導地位,立足於二十世紀中葉以來,無以撼動其藝壇祭酒。

傳申近年來書風一如其心境,老來一切任其自然,遊戲人間,那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簡直是見山嬉玩山的境地,所見所聞所碰觸,信手拈來,皆令人莞爾心動,人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