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盪而交融—談江兆申捐贈之篆刻作品

陳宏勉 2010.03.31

故宮博物院將展出江兆申先生作品捐贈展,編輯部要筆者介紹其篆刻,前些日子曾在印人系列中敘述其大概,一時影象回溯當年,似有似無的互動中,帶出不斷連結的思緒,綿綿若存。1996年5月江先生在瀋陽魯迅美術館瞬間仙去,十五年間從台北市立美術館、台北藝術大學、國立歷史博物館等一次次作品嚴謹深入的呈現,展場中帶出的情境,恍惚江先生依舊活在大家的身邊,在台灣近代美術中,江先生擁有的生命印記,在新舊文化的交織中,是難以分離的。江夫人章圭娜女士,挑選菁華作品捐入故宮博物院,院方以研究整理的方式來展出和學術研究,讓時空的洪流,將再次捲起深處的記憶而迴盪交融。


篆刻在刻印的人是很奇妙的區塊,其中往往包涵各種面向的情愫,從自用印、文薈酬酢、到接單賣印,都含有其時空交錯的因素,每方印的產生,都有其因緣和合的完整生命,甚是可貴。自用印更是如此,這無論在用詞選字上,製稿鐫刻上,完全純屬創作者個人的私密空間,這次捐出江兆申先生的印章,挑選自其自刻自用印五十方,雖然沒有1949年渡海來臺以前的作品,但從1950年基隆執教,至1995年埔里歇涉園的各階段時期都有,常見在書畫上的用印,大部份都包含其中,也可由其中推敲其一生篆刻創作的大概。


「履恆軒」是捐品中年代最早的一方,齋館名對文人來說,是夢幻的烏托邦,文人不能像皇帝一般立國號,分封疆土。但對自己所暫時居住的空間,給予名稱在心理上是一個莫大的享受。


款題:「兆申舊刻。執教基隆時作,乙亥補款。人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此印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時,有一紙題跋:「履恆軒,庚寅壬辰間刻于基隆,孟子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


款和跋透露是在1950至1952年所刻,江先生1925年生,在27至29歲間。1950年是先生來臺第二年,應聘在基隆市立中學教授國文,居住在基隆的時候。先生一生齋館名極多,若有所感,就取一齋館名稱用之。如當時所住向背皆山,取齋館名「暮雲山館」又有「鷦居」、「小有洞天之室」等室名印。「小有洞天之室」款曰:「室為鼠嚙,小見洞天。」真有詼諧的性情。宜蘭頭城中學離海近,日夜皆可聽到浪潮的聲音,所以取名「靈音別館」。《靈漚館印輯存》中有「豬媚盦」印,款曰: 「豬為至蠢至陋之物,昔人自云夕陽芳草見游豬一,何窈窕而增媚也,作豬媚盦印。」龍泉街的「匈(丐)山樓」到濟南路成功中學的教師宿舍的「小有洞天之室」。1963年因葛樂禮颳風,家中積水不退就有「靈漚之館」名。1986年李玉珉轉送菩提樹種子給江先生,江先生種植後就有書齋名「雙菩提樹龕」,退休後隨他移植埔里,而埔里住處的名稱為「揭涉園」,1990年3月下旬江兆申突發心肌梗塞住進台北宏恩醫院,這旦夕危急的疾病,讓他產生退隱山林之心,就在南投埔里鯉魚潭側,覓得退休之後深居住所。此地氣候溫和,景色宜 人,旁有從埔里通往霧社的眉溪,與舊家梅溪有許多契合處。江兆申買地築屋,取名「揭涉園」,「揭涉」典出《論語‧憲問》:「深則厲,淺則揭。」直指「可行 則行,難行則止」之心,近王摩詰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境地。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退休之前,陶淵明這些夢幻景象一定時時環繞在他的腦中,陶淵明的脾氣、思慮是他所喜愛的,這景象,自然是無比的誘惑,而「揭」開「涉」入此「園」中。


「履恆軒」是難得別有懷抱的齋館名,1950年冬天,他附上所作的詩稿,寫信給溥心畬,希望向他學畫,獲得回信:「江君鑒,久遊歸來,承君書遠辱書問,觀君文藻翰墨,求之今世,真如星鳳。儒講授之餘,祇以丹青易米而已。讀君來詩,取徑至高,擇言至雅,倘有時來此,至願奉接談論。」江兆申在《雙谿讀畫隨筆》開始談到那一次謁見的經過,那時溥心畬54歲,江兆申27歲;溥心畬是江兆申一生唯一求錄為弟子。


款、跋中「孟子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隱約敘述著「士」是江先生生命中最根本的軸心。可從1986年6月<藝術家>雜誌,登載他在當年4月25日應香港中文大學演講「中國文人畫」中提到: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璐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其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


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不如畫。東坡有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矢口非詩人。」余曰:「元畫也。」晁以道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中意,貴有畫中態。」余曰:「宋畫也。」


這段話距離刻此印,有三十五、六個年頭,可感覺他對「士人」境界,也就是文人藝術的追求自許。這是從董其昌提出文人畫要有「士」氣,董其昌<容臺集>錢選論畫:「趙文敏問畫道於錢舜舉(選) ,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畫史能辯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然又有關捩,要得無求於世,不以贊毀撓懷。』吾嘗舉示畫家,無不攢眉,謂此難度,所以年年故步。」錢選談士氣,就是非職業藝術家,不是浸淫在純粹技巧中的畫工,而且要無求於世,不在乎褒貶毀譽。


1960年代左右,政府正在推動文化復興運動,傳統的中國書畫成為主流,1961年10月5日國立臺灣藝術教育館為慶祝建國50年,邀請當代篆刻家44人(一說50餘人)在該館舉辦史無前例的篆刻特展,當時出面邀請的一方,除了館長鄧昌國具名,還附上一封梁乃予的信函。在藝術教育館藝術雜誌社編印《藝術雜誌》第3卷第5期介紹高拜石、陶壽伯、王壯為、曾紹杰、蕭天鐘、陳丹誠、吳平、江兆申、王北岳、梁乃予、張心白、傅申11個人的作品作為這次展覽的特刊。這個展覽,篆刻界覺得非常成功,產生信心,隨即王北岳和李大木拜訪王壯為和曾紹杰籌組「海嶠印集」,在1962年8月刊印的《海嶠印集》第1集中有21人,江兆申也參與其中。


藝術雜誌篆刻專冊中,是江兆申篆刻作品首次出現在圖錄上,作品有兩頁18方,「履恆軒」排列在最後一方。江先生談自己的印似乎沒有,頁首有簡歷,和隨後海嶠印集的簡曆。這些簡歷應該是自己寫的,可能可以由此探究他的篆刻淵源。


江兆申,字椒原,安徽歙縣人,現年三十七歲。幼即岐嶷,有聲鄉里。年十三,為許疑盦太史補宋刻杜詩,太史勗之以詩,曰:「吾鄉江安甫,早師張皋文,十四授禮經,卓然稱傳聞,今汝所居室,乃昔張氏館,晨起開軒窗,穎水明照眼,亭亭擢奇秀,十三工作書,腕力漸勁健,篆刻亦已劬,古來干霄材,皆自尺寸始,願汝學有成,博汝父母喜。」治印先摹巴慰祖、董小池,後得漢鑄銅印兩方,遂專意白文,佳者淳穆古峻,不落俗近。


1962年8月,海嶠印集第一集出版,簡歷:

江兆申,字椒原,安徽歙縣人,三十八歲,沖齡即好刻劃,行動刀錐自隨,器過手輒毀,大人見其孜孜不已,遂與之雜石數十方,得之,乃大喜。邑人曹氏藏秦漢印三百餘枚,一一供觀摩,並贈拓本,旋又得古人印拓多種,頗事稽研,年十三,所作已有規範,藝術雜誌三卷五期所收江申學畫印,即其時所為也,大抵治印以淳穆為尚,佳者渾樸雅茂,頗得古法。


藝術雜誌這一段簡歷中,引許疑盦詩敘述著幼時詩文書印的學習過程,隨後提到先摹巴慰祖、董小池,後習漢鑄銅白文印。摹巴慰祖、董小池的訊息只此一次,往後就不曾再提及,當時他首次接觸台灣篆刻界,這段話雖然只有兩句,卻道出了他初習篆刻的根源。董洵、巴慰祖、王振聲、胡唐,世人稱「歙四家」,是新安派程邃之後最重要的印人,江先生小時見得他們資料,因此入手,極為自然。圖版中印18方,找出巴、董的印來相對照時,就會發現在參加海嶠印集之前的面目,可以從巴、董印中,找到完全契合的字形結體,線條用刀的趣味。


這次篆刻活動的互動,應是打開江兆申封閉空間的關鍵因素,和長他一輩的王壯為、曾紹杰,與他同輩的李大木、吳平、王北岳、梁乃予、張心白、傅申都成了很好的朋友。1964年 和王北岳、李大木發起成立「七修雅集」,有王北岳、陳丹誠、李大木、吳平、沈尚賢、傅申。每月聚會一次,各帶 一兩 件近作相互觀摩。當時江兆申從龍泉街的「匈(丐)山樓」搬至濟南路成功中學的教師宿舍「小有洞天之室」,大家偶而會去串門子,也見到他的書畫作品,眾人傾服其作品的精妙,再看他生活並不寬裕,也會為他接一些書畫的生意。台灣藝術專科學校也請他去上篆刻課,直到進入台北故宮博物院為止。王壯為、曾紹杰更是惜才,向葉公超、陳雪屏推薦,江兆申和他們成為忘年之交;無論政界、詩文學術、書畫界,一下子和他的互動頻繁起來了。


當看到海嶠印集第一集江先生的作品時,就可發現前一年的藝術雜誌的十八方印,幾乎是1961年之前,從身邊絕大部份的篆刻印拓。少數幾方應酬印外,都是自己的用印,或為這次展覽趕出來的作品,如「長留墨漬在人間」「一曝十寒」,也可知十年來刻印極少。海嶠印集第一集的作品,應都是1961年10月到1962年8月間所刻,往後書畫作品常用的「豪髮須彌」「目送歸鴻」「人謂之樗」「能事不受相迫促」等都在其中。印風和刀法也變得豐富起來了。


葉公超因江兆申有肺病,更策畫了1965年5月在台北中山堂的江兆申生平第一次展覽,並寫信找政商界的朋友來捧場。江兆申也卯足全力展出了書畫60件和《靈漚館印輯存》印拓六冊。在這次展覽之後,趁著佳評如潮之際,陳雪屏和兼任故宮博物院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葉公超,聯名推薦江兆申和傅申進入台北故宮博物院書畫處任職。


這次展覽的六冊印拓共有237方印,距離1961年10月找不到印拓可展覽的情形,只有三年半的時間。可以想見是因他參加海嶠印集之後,在印石有了來源,資料更為豐富,慕名求印的人多起來等種種因素,使他又狂熱的刻起印來。他將刻過的印鈐蓋六套,請莊嚴用瘦金體題「靈漚館印輯存」簽條,整理裝訂起來,自己留一套,王北岳、李大木、吳平、周澄和幫他整理裝訂的舒明量各贈一套。捐品中「兆申椒原書畫」「黃山麓漸江原」對印就是印譜中的作品。筆者曾和他談起這套印譜,他笑著說:「那時真的瘋了,刻了那麼多的印,後來就少刻了。」


這六套印譜,十餘年來,王北岳、李大木、舒明量先生陸續仙去,皆不知流落何方,周澄先生處為賊竊去,今確存者唯作者家藏及吳平先生兩套,時空轉換,人事皆非,不勝噓唏!


印譜中的印除了少數是自已喜歡的詞句,和自刻的畫印,絕大部分都是詩書畫界的人名別號,這大概能賣到錢的機會很少,不是朋友索求,就是興起刻來餽贈。但印章的面目明顯更加豐富,線條用刀和結體的感覺,依舊是董小池、巴慰祖的基礎,但是面目整個豐富起來,這自然是因有更多的參考資源,曾紹杰、王北岳、吳平諸先生應該就是大部分的來源供應者。他在曾紹杰的《四體書》序中開頭就提及﹕「僕于三十年前執教基隆, 閱暢流雜志,見湘鄉曾紹杰篆刻,圓朱、滿白、漢印、唐鈐,無不曲盡其工,以為前無古人後來難繼。越三年,遷家台北乃獲識荊,知于金石考據,以至法書,無不精妙,固有柱下猶龍之難測也。作書工篆固可于治石中見之,至於四體兼通……」1987年筆者將中山文藝獎的作品印出,寄給江先生,回函中有「寄印稾一冊,所篆無一不精,而學曾紹杰諸作,尤見蘊藉,近年……」在篆刻上,曾紹杰是他到台灣後最敬服的學習標竿,《靈漚館印輯存》中的印,有若干就有私淑曾紹杰的結體用刀。因當時黃牧甫、陳巨來、喬大壯的印譜尚未出版,江印中就有他們的韻致,應也是由曾紹杰間接得來。除外參與海嶠印集後,明顯受到王壯為、張直厂、吳平先生,彼此相切磋,印譜中作品在結構和線條的氣韻上都可隱約見到他們印中的特質,但其融合幻化近乎無痕,而臻絕美,令人嘆服。


1992年江兆申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個展時,展出一批描摹的先秦及秦漢古印和戰國文字拓片,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所撫摩,江兆申曾告之李螢儒:「秦漢古璽皆可多摹,明清以後之流派印,只宜看,不宜摹。」這種方式在未有影印機以前,篆刻家取得參考資源極難,好不容易借到珍貴的印譜,就趕緊日以繼夜用幾近透明而不透水的紙描摩下來,描摩除了存下資料,也可不必動刀,就可在描摩之中感受原印的結構,和線條中各種細微的奧妙處。早年在幾位老輩篆刻家家中都曾看到描摹稿,近年諸老皆已凋零,這些存稿後代不知何物,大概也都風消雲散了。江兆申在撫摩後,印的形式也直接引用其結構、趣味的變化,如「椒原」龍虎印、「菽原無恙」、「江兆申印」四靈印、羅覃的兩方印、「汪中之璽」、「鍾壽仁印」、「夷陵馬紹文」……等。


這套印輯中許多印和當時海嶠印集其他人的作品有相似的感覺,這些面貌在以前完全沒有。如細元朱文如「人謂之樗」「栽蘭寫竹」「乘物游心」,大概參考曾紹杰、張直厂的細朱文。


見到「晞髮礹阿」「茮原藏拓」「椒公幻駐」「兆申茮原」,就覺得吳平先生的印應該影響江兆申最多,想來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早年曾經受到鄧散木的稱賞,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見到習鄧印的吳平印,即直接進入鄧散木的世界。鄧散木印系的線條,是浙派刀法衍生出來,江先生印的基礎近乎浙派;鄧散木的方式,可以讓平整的漢印整體 感覺更豐富,刻大印時尤其受用。因光平的線條要乾淨整齊,如果不能達到極致的淳靜含趣狀態,韻味很難出來。而且平滑的線條刻大印是個大學問,弄不好會很單調,這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的,和他的個性也不合。二、當時吳昌碩印風是一種風氣,不論王壯為、梁乃予……都參考其結構,自己演化一個面目,這也直接影響江兆申去模擬刻幾方玩一玩。然而不論他參考何種方法,用刀的方式和感覺,多多少少還是有巴、董二家的餘韻存在。


曾、江兩人認識以後即成莫逆,在曾紹杰晚年時,江兆申常對人說:「我視先生若師,曾先生視我如友。」後來曾說當時兩人相差14歲,剛認識時,江兆申30幾歲,曾紹杰50幾歲,感覺年齡相差很大。時間逐漸過去,兩人的年紀差距感,越來越沒有了。他們除了一起研究印、石、書畫、金石碑版,兩個人還一起到日本東京展覽,曾紹杰身後許多重要的事,從喪禮的主祭至珍藏的書籍字畫,都由江兆申全權處理。


1965年9月,江先生進入台北故宮博物院書畫處任副研究員之後,篆刻作品明顯變少,大都是為自己所刻,再則親近弟子和至親長輩摯友。筆者曾鈐拓莊嚴先生用印,中有江先生鐫刻十四方,應是無可奈何必刻之作。所以捐贈中,此時期極少。


江先生有一種極力求工致的細元朱,如蔣復璁院長找他刻的「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王雪艇「藝苑遺珍」,賀莊嚴七十壽「大椿八千歲為春」,賀臺靜農八十壽「少年子弟江湖老」……等效仿陳巨來的元朱,但有他獨特切刀的刀意和習慣性的筆意,含有一點「生」意,卻使整體的效果大異其趣。


1988年1月曾紹杰先生過世後,整理完其所遺書籍,在離開曾家前,他特別要了一套曾紹杰編印的《黃牧父印存》。這書當年曾先生一定送過他,想是書翻舊了,再要一套。當時筆者與他分手回家,就翻出手上江先生所有的印拓,找尋黃牧甫的影子。也發現他花了許多心思去研究黃牧甫,許多白文漢印,都有趙之謙印中的平穩和朱白錯落韻律,加上黃牧甫厚實無可擋的平直線條和微妙精細的巧趣。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兆申椒原書畫」、「江兆申讀書校碑評畫」、「帶月荷鋤」、「羅尚之印」、「晞髮嚴阿」……等,朱文如「無用之用」、「戎盦偶得」、「攻玉山房」……等, 也有像王福厂的「獲廉齋」、「守今待後」等。


 明清書家印的風貌,也引發他一些興致,如為自己刻兩方仿董其昌、王鐸寫大字時的對印,而刻了一對6厘米的大印「江兆申印」「椒原近況」,大印本來就難刻,又要得到明人的韻致,真是不易。他刻白文名章時依舊如明人刻古玉印般的秀挺精工,他可能覺得朱文無趣,在線條上增加一些筆意和頓挫,也使整方印顯現了他用刀的特質。


此外如「黃山麓漸江原」分明是皖派一系,這種擺蕩的小篆筆調,似乎沒刻幾方,形體轉趨平正,字形和王壯為安排小篆印有著似又不似之感,但江兆申比較重筆觸的輕重緩急,節奏的韻律較短而直接,這與消化鄧散木體系有關,也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面目。這種面目的產生,是漸進式的形成,在東京為日本人刻的那批印,可能是這一系統印章中較放的一批,小魚(陳正隆)這段時間印風也若此,師生之間或有互為影響,亦形成一特有的印風。江先生前後又刻了一些,像1979年款中寫著「此刻自鳴得意」邊款的「老大意轉拙」。


1980年代以後,壽山佳石和巴林凍石大量出現,其剔透處極為迷人,也很受刀。江先生找了許多0.9至1.5厘米的小印石來刻自用印,1992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出版的《江兆申作品集》中就有近百方之多,他說那時有人找他刻印,就以眼睛不好搪塞,其實自己玩得不亦樂乎。江兆申60歲以後作品皆淨潔,這些印又都刻得精緻,小印能作變化實在不多,順手拈來,無論各種面貌都極為自然,最是難得趣味盎然。當時印證小集印月曆,曾向他邀稿,寄來捐品中1.2厘米「無聲之詩」的小印,筆者將印放大到6厘米見方,氣派頓時出來,也可見到他對細微處的用心,捐品中此期小印選有十餘方亦可觀其大概。


他晚年很注意精熟後帶生澀的天趣,1991年退休後居住埔里「揭涉園」後所刻之印,安排皆平順,看不到要特別表現什麼,有點黃牧甫的趣味,線條有點生澀,非常蒼樸醇厚,真有返樸歸真的感覺,近乎天趣,這次捐出絕大部份的印,都是這個時期所刻,有「質有趨靈」「雲影闚窗」「揭涉園」「走雖不敏」「心游目想移晷忘倦」「門外滄浪」「歸與白鷗盟」「不恨古人吾不見」「江左沉酣」「問千丈翠泉巖誰削」「茮原」「茮原藏拓」。


這時期印文遯世離塵的味道較重,特別喜歡辛稼軒詞句,如


「門外滄浪」「歸與白鷗盟」是辛稼軒水調歌頭句,愛其雄辭壯釆,就上下兩節,各取一句入印。此詞筆者年青時亦甚愛,當時取「人間萬事,豪髮常重泰山輕。」來刻,必竟心情境地不同,真各取所需。


「不恨古人吾不見」邊款: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辛稼軒〈賀新郎〉,若與唐人〈登幽州臺歌〉同讀,稼軒真足令人奮起。


「江左沉酣」邊款:江左沉酣,求明者豈識濁醪妙理。稼軒句。


「笑拍洪崖問千丈翠巖誰削」邊款:笑拍洪崖,問千丈,翠巖誰削。依舊是,西風白鳥,北村南郭。似整復斜僧屋亂,欲吞還吐林煙薄。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呼斗酒,同君酌,更小隱,尋幽約。且丁寧休負北山猨鶴,有鹿從渠求鹿夢,非魚定未知魚樂。正仰看,飛鳥卻應人。回頭錯。辛稼軒遊南巖和范先之韵調滿江紅。


知識份子往往滿腔熱血,但總感覺現實時空與自己期望落差太大,就思效法陶淵明退隱山林,營造各種時空情境麻醉自己,但內心深處又無法真正平衡,只有時時刻刻去重覆演化。辛稼軒這些語詞,自然在此時可以詮釋他的心境。


這種文人不明朗的性格,「呼我為牛」這方印就有這況味。此印用李商隱<對雪二首> <辛未七夕> <無題>詩作刻滿四面印款,最後刻:「呼我為牛,語出莊子天下篇。癸丑(1973)元旦鐫此為年庚印低迴至此,周有餘歲與矣。兆申并識,甲寅後有合作則用此印。」刻此印是出任書畫處長第二年,是牛年,公私皆忙,戲而刻此。事忙心忙,愈想逃離俗事空間,無意義的鈔刻密密麻麻如螞蟻小字款,可能是暫時逃離進入空無的境地。回首對人情世事加諸的煩雜的無奈,一樣必須配合,刻而鈐拓此隱約透露不悅的心境,又笑謔處之。曾經見一紙江先生印拓,題名款鈐印時,不蓋姓名字號,鈐蓋「牛馬走」印,可感覺當時的不願為亦必須為之,而存心戲弄於有形無形間,見之不覺莞爾。

後記

江先生的自用印,應是近世篆刻家用印中,非常可以探究而嬉遊的世界,他一生豐富的生命演化過程,中國傳統文化知識的深入,舊文人社會的生活條理,和現代國際化交集的思潮韻律,反射在一心成為「士人」藝術家,靜寂而微小的方寸空間裡,可真耐人尋味。此次展出只有五十方,只是其用印的一小部份,希望有一天,可以見到他的自刻印和別人為他所刻,或其珍藏而用之的印,做一次完整的展出,無盡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