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印刻」之輕

   喬大壯 

       義不容辭的生命情調

                                                                            陳宏勉

                                                                  典藏雜誌                                       2013.3        

 喬大壯(1892~1948),四川華陽人。本名曾劬,字壯殹,別署伯戢、勞庵、橋瘁,號波外居士,齋館名波外樓,酒悲亭,永夕室。清光緒18年正月16日(1892年2月14日)生於北京。先祖數代翰林,光緒24年8月戊戌政變,「六君子」譚嗣同、劉光弟、林旭、楊銳、楊深秀、康廣仁變法,祖父喬樹柟(字孟仙、茂萱,光緒二年舉人)個性耿直,對變法不成之事極為同情。當時皇帝身旁最重要的謀士瞬間身首異處,喬樹柟在劉光弟、楊銳棄市時,就冒著風險仗義收屍殮棺,一時名動京師。譚嗣同的絕命詩也因喬樹柟的抄寫傳布,因而得以流傳。光緒32年(1906)閏4月,喬樹柟以御史授學部左丞(尚書榮慶)至清亡,之後情願家貧自守,拒絕袁世凱延攬請聘。喬大壯在這樣的環境成長,養成了他對國家社會的關懷和期望,與律己甚嚴的悲劇性格生命哲學。

文人生命茁壯之始--北京

顧印愚、魯迅、周恩來

  喬大壯的父親,年輕時即投水自盡。喬大壯從小由祖父來扶養。年紀稍長,就延聘成都名宿顧印愚來教導,學習經、史、子、小學、詩詞、書法、篆刻。14歲即能填詞,受詞學家朱祖謀激賞,稱他為「傳人」。喬大壯在清代時就畢業於北京譯學館(北京大學前身),精通法文,學業出眾,受到外交總教習辜鴻銘的讚賞。他在畢業後從事法文翻譯工作,這時喬樹柟將祖傳十餘架成套珍藏書籍,贈與學部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前身),換取長孫進入圖書館任管理員。喬大壯在公餘時博覽群書,因此對佛乘經論、詩詞、駢文、書法進行深入研究,日後得以在1915年任教育部「圖書審定處」審定專員工作時,和周樹人(魯迅),許壽裳(季黻,宣統元年任譯學館教習,喬大壯譯學館業師)、陳衡恪(師曾)、徐森玉有密切的互動。喬大壯個性謹飭,論事不臧否人物,辦公處和周樹人對桌有四年之久,1924年9月8日,周樹人集《離騷》句為聯:「望崦嵫而勿追;恐鵜鳺之先鳴」,托喬大壯書寫懸掛,這時喬大壯32歲,尚未以書法揚名。此聯至今依然掛在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魯迅故居書房「老虎尾巴」的西牆上,文獻中極少見到兩人之間互動的記載,從此依稀可以感覺出彼此間微妙的情愫。

  1918年,教育部選派喬大壯和譯學館同科的教育部同事徐旭生,一起到法國留學。這時喬樹柟剛過世一年,喬大壯必須負擔全家四代十餘口的生活,不能前去。而徐旭生自巴黎歸後,則在擔任北平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時,和喬大壯一起翻譯法文劇本《馬蘭公主》,發表於1921年茅盾所編的《小說月報》。後來又翻譯法譯本的波蘭名著《你往何處去》,在1924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無形中也投入新文學運動。

  1925年女師大風潮事件,北洋政府免去魯迅教育部的職務,喬大壯也憤而辭職,隨後在故宮博物院擔任文書工作。1927年國共合作北伐時期,喬大壯夫婦離開北京到南昌,在周恩來身邊協助,這時吳佩孚、孫傳芳相繼被北伐軍擊潰,張作霖退出關外,但西南、西北仍然被軍閥割據。隨後周恩來「東征討蔣」的南昌事件失敗,周恩來、葉珽、聶榮臻等人退往潮汕而入香港。方見肘提到《波外樓詩稿》卷四,被編置於1927年度詩中:「論心形影偕周許(周豫才、許壽裳),服政辛勤感夏高(夏穗卿、高閬仙);一十六年元氣盡,堂堂白日下諸曹。」詩中談到思想和周、許相近,政治和夏、高相近,建國至今16年間,卻被軍閥、政客們弄得民窮財盡,苦無寧日,元氣都沒有了,喬大壯憂心如焚,但能奈何。

  但隨在周恩來身旁的喬大壯,當時以「家室之累」為由,沒有參與南昌事件。回到北京後,他在驚恐之餘,要孩子把祖先遺傳下來的田契全部焚毀,並告訴兒女:「我只能給你們健康的身體,良好的教育,使你們每個人都能自立,都能為國家工作。我沒有一分一文的財產留給你們,凡屬喬家子孫,永遠不許依靠祖上遺產生活,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自立,決不允許不勞而獲。」(喬無疆〈回憶父親喬大壯〉)

文藝三絕--南京

詞作精妙,書法清麗,篆刻奇倔

  1928年,劉維熾擔任鐵道部業務司司長兼管京滬、滬杭甬兩路及平漢鐵路委員長,邀請喬大壯到平漢鐵路局擔任秘書,隨著劉維熾任官遷移,歷任南京實業部秘書、廣東省商業所主任秘書。在南京期間,喬大壯曾應南京電台之邀,主講「書法概要」。徐悲鴻時為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系主任,1935年就聘請喬大壯執教藝術系篆刻教授及中文系詞學教授。1938年在重慶,徐悲鴻以半速寫的方式,為喬大壯繪製全身像,畫中人身著長袍,神采酷似,上題:「二十七歲始/為吾友大壯詞宗造像/悲鴻」。喬大壯也為徐悲鴻刻了不少的印,可感受到其相知相惜之情。而他在中央大學講授印藝和詩詞之餘,更與唐圭璋等共結詞社,當時即以其詞作精妙,書法清麗,篆刻奇倔,而有「三絕」之譽。蔣維崧即在此時得到胡小石、喬大壯、沈尹默的親教,和喬大壯一生有著親若父子的師生互動。


喪妻之慟,借酒澆愁--

重慶之一


  1937年7月中日戰爭後的冬天,喬大壯奉命率領南京實業部全部人員經長沙前往重慶,當時中央大學也移遷重慶,所以他在中央大學依舊有課。重慶時,喬家居住在華嚴寺經濟部宿舍,宿舍古屋寒窗,喬大壯一介書生本色,所有家中的一切,全賴夫人打點,門前青蔬滿園,藉以維生。當時唐圭璋來訪時,喬大壯笑著對他說:「此皆吾妻日夕所培植者。」又出示宋晁氏《閒齋琴趣》精鈔本說:「此亦吾妻所手鈔者。」夫人工詩善書,又將喬大壯生活的一切調護服侍得妥妥貼貼,加上兩人有共同的喜好,伉儷情深,令周邊友朋稱羨不已。一直到喬夫人病了,在1941年過世。

  在1941年9月26日,喬大壯寄信給曾紹杰言道:「曾劬急於治生,月前督傭從事農藝,致以刃傷左手拇指,損及靜脈,發現甫解繃裹,然尚麻木不仁,恐略須數日,始克用力持印應刀,此亦無妄之災,殊堪一噱!履鳧兩公荷乞為迢念。再頃接小兒無斁來稟極感長者噓植之盛,如蒙財部錄用,但能勉供俯蓄,敢不努力自效。此子於公牘文字尚有學習之志,語其能力毫不足觀,特以負有家累……矜宥死罪,不勝慺慺之誠,附上履歷二紙,餘容續上。」信中提到夫人初逝,公事、印債、兒女諸事,家中所有擔子一下子集中到他的身上,沉重的壓力令他幾近難以承受。哀痛至極的喬大壯,終生一直走不出這個陰影,加之個性所及,而至縱酒,往往借酒解愁,意氣日漸消沉。

文酒之會的豪情--

重慶之二

  重慶的日子,雖在抗戰期間,所處的一切都瀰漫著不肯定的空氣,但由喬大壯各友朋的記載中,卻見到喬大壯在此度過了一段多彩而豐富的日子。

  曾克耑《波外詩稿》序中提到:「獨念余與翁論交以來,文酒之會數矣,旅寧渝日凡名一藝者,無不以時燕集吾家,集則狂談劇鏖詩戰,藝無休時,甚且發狂大叫斯極一時,賓朋之盛。翁獨嗜飲微酣,縱談今古事,晉及學術藝文臧否人物,莫不具神解,而治印亦必醺乃奏刀,乃若有神助焉。自翁之逝而變,日亟微特,與翁談笑之樂不可復得,而與集之彥,若陳翁仲恂、高子迪庵、王子調父,既後先下世。其存而睽者,若江翁意翊雲、沈翁秋明、汪翁旭初、黃子蔭亭、潘子伯鷹、蔣子峻齋亦久絕音問。其能以尺書相勞慰者,獨紹杰與彭子素厂,又各以事牽不得合并。其能常見者,惟李子芋厂,又以賣卜隱海濱獨處。皇然四顧,念親知之違離死生之倏忽,嘗惻然不可終日。」

  李漁叔《波外樂章》題後亦記:「周棄子兄在渝,與大壯相見,每於市樓約晤,飲酒論詩,預其會者有閩侯曾克耑履川、貴池王世鼎調甫。諸人中大壯年長,痛飲劇譚,傾其四座,棄子最少年,意氣飛動,差能為敵。抗戰中勵行節約,市肆禁賣酒肉,然客來頻數,或厚賞其僕役,乃獲醉飽以歸。大壯於食畢,必先起付值,或遇棄子解囊,則取其資熟視還之,笑曰:『此戔戔者何為?且視我金與子孰多。』因探懷出巨資置案上,授餐錢巳,仍收之去。他日棄子預囊錢倍大壯所攜赴飲,大壯覺之,忽與眾言:『今日論年,不鬪富,惟座上,長者出資耳。』侍役解其意,又卻棄子金,大壯乃喜,為掀髯大笑。」

  由這幾則記載可以見得喬大壯重慶日子的多彩多姿,和酣飲中的豪情。筆者曾經和曾紹杰先生與夫人聊起當年景象,曾紹杰談及:「那年到了重慶,住在青年會,與喬大壯隔室而居。當時房子很小,只有一小客廳、廚房和臥室。客廳桌子旁經常燉一鍋肉,等著喬大壯來喝酒聊事。」當時喬夫人已逝,夜間逛至對門和曾紹杰漫天而聊,亦可解得心境的孤寥。


共組印社,篆刻論著--

重慶之三

  曾紹杰遇到喬大壯、蔣維崧時,應當和喬大壯遇到壽石工時的情形類似,壽石工長喬大壯7歲,喬大壯長曾紹杰19歲,對篆刻的痴迷,使他們成為莫逆,喬大壯也成為曾紹杰篆刻求教的對象。喬、曾、蔣這三位莫逆之交,下班後常常聚在一起;戰後歸建依舊書信來往數年,曾紹杰晚年整理喬大壯來信成一冊,信中除記生活互相照應外,亦涵括篆刻各個層面的情事。

  國民政府遷駐重慶時期,四川是後方的避難之地,重慶是陪都,各地避難的人都暫居於此,也聚集各地的菁英和資源,一時間,文人酬酢活動不斷,太谷孔祥熙的代筆人曾克耑、章行嚴、謝稚柳、汪東、沈尹默、喬大壯、潘伯鷹、胡小石、李天馬、蔣維崧、方障川、陳真如、吳稚鶴、曾紹杰等知名藝文人士常聚集於此,合組「癸未書會」,1943年9月,書法聯展於重慶七星崗中蘇文化協會舉辦,一時人文薈萃,盛極一時。

  當時,他們甚至共同訂定潤格表,及鬻文、書潤例,曾克耑和俞大綱的家則是他們的收件處。在重慶,他們逐漸成為政治文化界名流求印的對象,曾克耑尤其喜愛喬大壯的印,到處去找好的芙蓉石請喬大壯刻,在印譜上就留有四、五十方印。所以,喬大壯在給曾紹杰的信中,有不少討論篆刻的地方:

「命瑑書三印,玆遵寫時奉不知可用否,乞教之。二十八年六月九日。」

「昨夜走訪未直,晤悲鴻先生。承騶從適在涼風埡,甚慰。有人求法刻白文小印一方,已由曾劬試瑑,特以送上。此印需用頗亟,擬於明晨專人走領,外拊呈潤金五十元,統經察存。二十八年八月廿九日。」

「大印草草刻成,俟有便人入城,當并拙刻拓本暨拙書,便面奉上,匆此轉贈。三十年六月四日。」

「命擬二印稿,附以一笑。三十年七月二十日。」

「曾劬向來持論不敢薄飛鴻堂,亦在略蒙霑溉,觀其蓽路藍縷之功,尊意以為何如。三十年八月三十日。」

「孔院長屬件,欲擬撝叔,亦不能工,公謂何如。三十年十月十日。」

「命擬沈監察五印,遵以附上即求,是正。三十年十一月十七日。」

「昨夜歸不成寐,遂盡一夕之力翻檢字書,取命書之印,一一寫戍,內只「遲燕」一方,須查漢印分韻,無法立辨,暫且存敝處,玆將原印一大包,并託初生帶上。八月廿日。」

信中可以見到兩人印藝切磋交融的情形。曾紹杰在整理喬大壯印拓時說:「(喬大壯)戰前即在中央大學教篆刻多年,此期及以前作品留稿不多,只自用印及為汪精衛、徐悲鴻等刻印約六、七十方,居渝八年,刻印最多,與余過從最密,其所刻印十之八九,由余拓存,自有兩小冊,可能印泥欠潤,效果欠佳。」喬大壯過世後,曾紹杰和曾克耑、蔣維崧收集其遺稿,集資交由蔣維崧,蔣維崧又交給秦彥沖,才使《喬大壯印蛻》於1950年出版。曾紹杰見其印刷模糊不清,品質不佳,又於1976年蒐集遺漏,出資重新編排出版。

  1943年,除了「癸未書會」的活動外,吳縣朱景源、臨海徐文鏡、武昌陳靜先、渝州黃笑芸、江浦高月秋、武進蔣峻齋、長沙謝梅如共組「巴社」,聘請喬大壯為導師,巴社應為當時重慶喜愛喬大壯印的篆刻同好共組印社,求教喬大壯,共同切磋的團體。活動不久,二次大戰結束,喬大壯隨行政部門和中央大學回遷,印社也就瓦解了。目前存留有《巴社印選》鈐拓本一集出刊,印譜中見得諸家與喬大壯的淵源。戰後諸家四方散去,依舊有印作問世者稀。

來台執教,返滬自盡--台灣

「是的,是的」先生難解的國是愁

  1945年,戰後整個國家陷入久廢待興的狀態,人人心態浮動。喬大壯回南京時,見國民政府無條理無願景的現象時,非常地氣憤,自幼養成不同流合污、不容於俗塵的剛正不阿性格油然而起,也造成他在1947年遭中央大學解聘。當時,他譯學館的業師和圖書館同事許壽棠,在台灣大學中文系任系主任,就請他到台大任教,1947年8月由兒子護送渡海來台,暫任廈門街的招待所。

  臺靜農談及與喬大壯同事的這段日子時,描述喬大壯身短、頭大、疏疏的長鬚,言語舉止一派老輩風貌。初與喬大壯相處,有不易親近之感,不因他的嚴肅,而是過份客氣,不論對方說什麼,他總是說:「是的,是的」,語氣雖然誠懇,但總是不易深談下去。魏建功夫人說,這是他的口頭語,和兒女也免不了說聲「是的,是的」。

  當時台大中文系學生少,喬大壯只任一門課,有五子三女,這時都已長大成立,分散各地,他一個人在台灣,一個人孤孤單單,幾乎連個安身之地也沒有。來台舊識的朋友,只有許壽棠、魏建功的夫人,再則能對談的只剩中文系新認識的教授和學生。心情頹喪又孑然一身、客居他鄉的喬大壯,望著周遭不時地關照他的友朋、同事、學生溫暖的家庭,終於在一個學期後的農曆過年時開始崩潰了。從除夕起,他就開始喝高梁,什麼菜都不吃,燈前,他將家人的相片攤在桌上,向工友說:「這都是我的兒女,我也有家呀!」就這樣,他只喝酒不吃菜,醉倒睡去,醒來又喝,醉醺醺的,周遭的人從工友、學生、魏建功、臺靜農、許壽棠都想盡方法卻依舊不知所措,連續四、五天才逐漸安定下來。後來,許壽棠知道了還想接他來家一起住,不料第二天許壽棠遭竊賊殺害,這個橫禍使整個大學都籠罩在莫名的恐懼中。追悼日時,喬大壯寫了兩首輓詩,其中「門生搔白首,旦夕骨成灰」,似乎暗示著死亡的陰影。在台北的古玩鋪,他買了一個琉球燒的彩陶罐子,曾指著對朋友說:「這是裝我的骨灰的。」

  3月時喬大壯情緒平穩後,學校請他當系主任,換了宿舍,住在溫州街,和臺靜農家對門,兩人有相類似的患難過往,相談就無所顧忌了,臺靜農幾乎天天串門子,喬大壯談起舊京軼事醜聞,往往憤慨不已,每當心情壓抑一段時間,就會縱酒不吃東西,直到心情平復。4月時,國民政府教育部要喬大壯回南京,擔任從事防止學生運動宣傳的教育部顧問,被他拒絕。但5月時,他忽然談起要回上海看看,大家想他離子女一段時日,思鄉情起,當時事少,課又不重,就由他自南京找來在台大當助教的彭姓學生,從基隆送他回上海,後再轉赴南京住蔣維崧處。喬大壯回上海後,家人覺其言行異常,相侍左右。7月2日由兒媳婦陪同訪老友徐森玉,相談甚歡。回家後假裝午睡,趁家人不備,搭車到蘇州太安旅館,寫了遺書,再寫一詩寄給弟子蔣維崧,詩云:「白劉往往敵曹劉,鄴下江東各獻酬;為此題詩真絕命,瀟瀟暮雨在蘇州。(後記:在都蒙命作書,事冗稽報,茲以了緣過此,留一炊許,勉成上報,亦了一緣,尊紙則不及繳還。)」

  當天深夜大風雨,所以詩云「瀟瀟暮雨」。第二天其遺體被人發現,還放著一張名片,寫著「責任自負」。喬大壯對生死的安排,當從過陰曆年後就開始有著安排,所以事後見其大概,一路道別至終,真是從容。他生前曾戲言:「自殺乃我家常事。」其祖孫三代都沉於水,又他自號「波外翁」、「橋瘁」,真冥冥中道出生命的本體。


喬大壯的書法--

柔美內斂,強勁的文人風骨

  喬大壯幼時,祖父喬樹柟寫了一手好字,書學摹唐代蘇靈芝,形在顏柳之間。他聘請成都名宿顧印愚教授喬大壯書、詩、文史。顧印愚(1855~1913),字印伯,一字蔗孫,號所持、塞向宦,齋名楚雨堂。為張之洞的入室弟子,客司張之洞武昌幕府十餘年,官至湖北漢陽令武昌通判,武昌革命隱居四川,後能詩文,書法大字出入褚、米之間,行書多魏碑韻致,跌宕起伏,富金石氣,晚年臨摹蘇軾頗為神妙。擅篆刻,畫多小品,清雅過人,有「斗方名士」之譽。

  喬無疆談及父親喬大壯是從臨摹虞世南、徐浩書法入手,10歲前後臨摹虞世南〈孔子廟堂碑〉,稍長習徐浩〈不空和尚碑〉、褚遂良〈孟法師碑〉,旁及米芾及北魏墓志,後參歐陽通〈道因法師碑〉的勁挺,使剛柔相濟,此外對李斯、李陽冰的篆書、章草也深入研究。

  如果將喬樹柟、顧印愚、喬大壯三人的書法放在一起時,立即會浮起一種極為熟悉的氣質和韻致,三人都是從唐楷而入魏晉,盡求清新雅致,後如欲求張放強靭,即習魏碑,求厚實樸拙,則入宋人結體。所以喬大壯學書的過程也依稀遵從這個觀念來追求。他年幼時應都在隋唐碑帖中走來,故沒有祖父直接而悍靭、若顏魯公般的氣勢,也不若老師爽率筆趣、毫端瞬間跌宕起伏的情調。他重視每一個字、每一筆在柔雅的結體下,展現出強勁的文人風骨,一種柔美內斂但又強放的韻致。

  從喬大壯書寫最多的行楷,尤其可以見得巧妙處。早年尚可看到他筆中處處要呈現故做蒼茫樸老的雄心,如32歲為魯迅書寫的聯對,聯字較大,字字顯現把酒臨風的態勢;書寫當下,時時有以勢凌人、意到筆不至的形態,但其本體資質極為秀雅,通幅充塞了靈秀溫雅的情韻,虞法顏筆,兼褚遂良的氣韻,細筋入骨,風神真所謂「作真如草」。年紀愈長,這種韻味愈濃,於小楷及行楷尤其如此,甚至他還因喜歡章草的秀麗,將隸書的蠶頭雁尾有意無意地滲入行筆之中,隨著每個筆畫都充滿著無限的自然演化,毫端的靈動使每個角落都彷如舞動春風一般,充滿生氣,更因其線條的每一個元素都挑剔到絕美,產生出精絕中見奇逸、放縱處見收擒之感。

  而他在篆書和篆刻的風格上,受黃牧甫影響甚巨,小篆有黃牧甫篆書特有的彎曲韻律,早年尤甚。喬大壯和黃牧甫應該沒有見過面,喬大壯收在黃牧甫印譜中的文章,也沒有提及兩人有何相近的關係,喬大壯篆刻從何啟蒙,無人提及,黃牧甫的影響從何而來,亦一直是問號。

喬大壯的篆刻--

「圓方自適」,喬氏之成就


  見到啟蒙師顧印愚書法的用印時,不禁懷疑喬大壯是受到顧印愚間接的影響。顧印愚,字印伯,這應該是對篆刻有很深感情和研究的人,才會用這樣的字號,但不曾見到他刻的印拓。他書法上鈐蓋的印,印的結體設計和刻法,和喬大壯的風格相類似。喬大壯自譯學館入學後,顧印愚應已不為喬大壯的家庭教師,其任教師期間,喬大壯僅十歲初頭,使用喬大壯用印的機會不多,應是自己所刻,而依此數印的面目來看,喬大壯之所以刻印,應是顧印愚所傳授。至於黃牧甫似曾為張之洞的幕賓,是否他與同為張之洞幕賓的顧印愚在酬酢間相互有切磋的淵源,是可以推敲的。

  喬大壯應是受顧印愚的影響而學習篆刻,顧印愚書法用印「顧印愚印」為細白文漢印,「印愚」為白文,從中可以看到一以貫之的習慣性韻律和線質。至20餘歲在教育部圖書館時,和陳師曾、壽石工為友,相互切磋研究,復因工作之便,得以博覽印譜、古文字資料。與壽石工的切磋的這段時間,應該是喬大壯開始放心投入篆刻的時期,從兩人於章法安排的形式來推敲,就可以發現他們當時在篆刻的關係有多近。無論漢印或金文的安排形式,在大部分的面貌結構上幾乎相類似,兩人都在黃牧甫的結體和權量銘文與漢金文下了很大的功夫。所不同的是,壽工石喜較率意的刀趣,或多或少加上吳昌碩的筆調;喬大壯則轉向漢印古鉩鑄印樸厚穩實的線條形式,從而使兩人作品完成後,風格截然不同,這是很有趣的。

  喬、壽兩人在使用大篆文字設計時,都喜歡錯落跌宕、相互拉擠的趣味,行行緊靠,字字緊接,文字近乎壓到邊上。壽石工在文字轉折上有比較柔和的彎轉,字形往往接近小篆,每字本身較為完整,字字相接雖然逼緊,仍如一般書寫條幅般,作品效果較為從容輕鬆。喬大壯則往往將文字各元素拆解如零件般,各自調整到完美而且合乎預定效果的形狀,打破字間行間的原則,將調整好的字元拼湊結合成一個完整的畫面。所以他刻製時所使用的線條,講究著單純的結實,較無輕重起伏,為了使鈐蓋時的線條穩定,刻痕和印面更幾近90度角。就算是要讓線條斑剝殘破,也是在線條刻畢後,再於線的兩側輕斬小碎刀,而不是操刀時直接產生出的效果。王北岳曾提及:「他刻古鉩尤其精到,用字安穩妥貼,復因文字學基礎紮實,精研金文等古文字,其印作自然生動有來歷,同時在刻古鉩之前,對於章法之安排亦煞費苦心,可謂極盡文字疏密欹斜之妙,無論是佈白的疏朗、緊密、方正、欹側,無不巧費心思,力求穩妥。因此,其古鉩在王石經、黃牧甫、趙叔孺、易大厂等之外,又別開生面,巧具隻眼,此為古人所不及處。此外他又擅長將古鉩中文字穿插、盤錯、離合的趣味,發揮得淋漓盡致。」

  王北岳另有這樣的敘述:「喬大壯,即為具有獨特風格之名篆刻家,其作品風格源自古鉩及漢印,其是善於用方和圓,且強調方圓自適,莊整有度,並不完全學漢印的形方而神圓,因此他所刻的印獨特而鮮活,有自家風貌。如所刻之『圓方自適』一印,以及其他頗具漢印風格的印章,即可知其匠心獨運處。雖學漢印卻不拘泥於漢印,此乃喬氏之成就。」

  曾紹杰亦談到:「大壯先生注重篆寫及章法,恒苦心焦思方能定稿,其結構之詭異,每超乎想像之外,刻印則用切刀,極盡莊謹雍容之致,一印之成,爭相傳拓,無不先睹為快。」

  喬大壯繆篆漢印安排印章的基礎,仍是和壽石工兩人切磋時所衍生出來的。既有黃牧甫漢印的結構,又有玉印莊嚴凝結的氣韻,每根線條都講求有靈活律動的情趣。所以,無論在空間切割及線條的厚實靈動上,都有著濃膩無法化開的情懷,於端嚴方正中流露一股自出天然的放縱,從朱白間透出鬱鬱芊芊之氣,超塵拔俗,亦充滿著文人鬱結的壓力。


後記

幸有曾紹杰、臺靜農的論著

  喬大壯來台,可能沒刻幾方印,但因曾紹杰1976年刊印的《喬大壯印蛻》,台灣的印人遂得以從印中認識喬大壯,此書也成為學習印章的範本。臺靜農為之寫序時,憶起喬大壯來台的這段日子,將〈記波外翁〉登在報刊上,人們對他才有較深一層的認識。隨後又陸續見到《波外樓詩》、《波外樂章》、《波外詩稿》,讓人逐漸地進入這位末代文人對國家社會過度的關懷和期望,與律己甚嚴的悲劇性格,所透露出的生命哲學世界。這性格的結體累積在現實生活外,而生命投入的出口則往往伴隨著成長過程中具備的詩書畫篆刻之藝。因此吾人可以在其書法篆刻的結體中,感覺那種濃得化不開的鬱結和壓抑,以及將所有結構體重新整理後再造的新世界;剛直不阿的線條築起一切建構,但內心底層仍存在著極度的浪漫和柔美的情懷,精心策劃一個可以讓自己躲藏的烏托邦。臺靜農在《喬大壯印蛻》序中云:「居府橡非其志,主講大庠又未能盡其學,終至阮醉屈沈,以詩詞篆刻傳,亦可悲矣。」見及1994年喬無疆於上海書局為父親重編之《喬大壯印集》,憶及和紹翁一起的種種,不禁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