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開今__漫記欣得印彙
陳宏勉 2022.6.14
2008年秋天某日,京英閣陳振諒先生處日常品酒時,林進福兄言,九雅堂張允中先生,找出畢生收藏之印石,希望能做一番整理精印出版,林進福兄嫂精於鑒賞、攝影和設計,所以就找他去商量。並請進福兄找了解篆刻的人看看,是否有價值如此做。九雅堂本為舊識,近二十年前開幕酒席時,就與王壯為、曾紹杰、李猶、黃天才、王北岳、梁乃予、張心白等諸先生鬥酒,酒酣耳熱後,一起坐車到九雅堂喝茶觀賞印石,記得車中壯翁吟唸他的詩作,求教李嘉有先生,笑鬧的畫面,一時如在眼前。入不敷出的日子,九雅堂文物的層次,心虛不敢造次,但也直接的、或由高嘉媺女士間接的篆刻刻了不少的印,包括了張先生公司所用的章。
第二天隨著進福兄至九雅堂,張夫人極客氣的迎接,一盒盒的印石疊立著,數量驚人,真出乎意料的多。寒喧數語後,張夫人言及此為張先生長久聚集,希望看一看,如有可以給台灣研究篆刻的人做為參考,就將它印出來。喝了杯茶後,取來一盒掀閱盒蓋後,真是震驚。隨之一盒盒取觀,毫不停留,全數看過一遍時,已經三個多小時。
觀閱過程中,心境起伏真難以言表,猶似在夢中。整批印除張允中長年的收集,更包含三個大系,一、板橋林氏叔侄定靜堂收藏印。二、張厲生用印和收藏印。三、熊式一用印。除三大系外,尚有張先生長年的收集。這些印藏都是自認識篆刻後傳聞的重要印藏,這些印拓影本,會零星的出現在篆刻文章中,和報刊雜誌上,亦或是篆刻家出版的印譜上。1978年志超林宗毅先生定靜堂叢書第四函,內收林氏叔侄藏印選輯三種,附朱子書易繫(羅振玉舊藏),張少武臨書中見及印拓景印本。此書1988年左右曾在黃景南先生處見及,匆匆一閱,印象很深,無緣借回深讀,不久在梁乃予師家中見及,當時宗毅先生請他刻「定靜堂」印時,乃予師持所藏「呂世宜印譜」相贈,自留影印本,數年前曾將全書其刊登印譜小集上。「林氏叔侄藏印譜」,記錄林宗毅承賜林季丞藏印、林朗庵夫人文子女士,將林朗庵自用印及收藏印的贈予,和自己的藏印共二百五十一方印拓,書中並附朱熹所書「易繫」,和張厲生臨書智永千字文。
在觀賞此批印藏時,除了身感震憾,雖然是第一次看到,有著一股極為熟悉親切的感動。這溯源到1980年以前,兩岸未曾交流之時,除了進口做耐火磚原料在台灣裁切的韓國石和泰來石外,大陸各個篆刻用石,不論壽山、昌化真一石難見,只能從渡海來台的名書畫家、收藏家用印藏印中可以見到,絕大部份都是舊石。刻印者偶而可以買到的只有青田粗石,收集印石是極有品味又難求奢侈的喜好,更何況篆刻名家的作品,又必須具備傳統文人美學的基礎始能痴迷。
不禁回想到1970年代張心白先生處賞石,心白先生擅篆刻,上天下地遍尋舊佳石,他極好客,不藏私,隨時歡迎同好共同玩賞切磋,除了新裁的泰來石外,大家幾乎都是從他那裡開始認識印石的,尤其是1976年在他的牙科診所舉辦的「印石珍賞會」。篆刻家、印石藏家和愛好者聚集一堂,定期聚會。會場佈置簡單,僅茶水和餅乾糖果。與會的有王壯為、曾紹杰、王撫洲、張紹載、王北岳、童致祥、梁乃予、張守積、廖德良、黃嘗銘、王純傑…等,每次選一主題,如田黃、高山、青田、芙蓉、薄意、紐式…等主題,大家將收藏品帶來,一起研究切磋。有時如薄意的主題,當場還準備蠟墨、薄雁皮紙,供人拓製攜回研究。人人都在此得到心得的交流,賓主盡歡,年輕一輩大開眼界,從這裡開始學習探索印石的奧祕,也學習到傳統文人對人對事對物微妙的互動,這個盛況和教化,如一股暖流回到腦海裡。
這些印石就如同「印石珍賞會」中的收藏品一般,都是歷經幾世珍愛之物。篆刻之迷人處,是印石的硬度徒手可鐫刻,文人可以將自己種種寄意,敘述在上面,用自己擅長的書法和考據,依自己的美學觀設計完全屬於自己的作品,這是多麼美好的境地。加上印石本來就如同玉石一般的溫澤,顏色質感千變萬化,各時空流轉演化,諸般因緣的沁入,形成歷史演變的烙痕,探索進入其中,享受千般風情。
五百餘方印,年代涵蓋著從明代到1985年左右所開採,印石的品種遍佈中國各地、泰國、韓國,品類,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印藏。在未現代化開採石材之前,一方石印材取得是非常不容易。最早在溪中、田裡撿拾,岩石的表層尋得鑿取,由山中溪裡挑運到城裡裁切、磨平、整理、鐫刻紐型等,是很不易的事。但都在地表取得,也經日月溪雨千萬年的淘洗浸沁,散發出溫潤雅致耐人尋味的情韻。印藏中可以見到收藏和篆刻家們,如何珍惜憐愛每一方絕妙美石,任何部份都不放棄,佳石無論如何微小,任何的耗損都絲毫不捨,也因此產生各種金邊式,包含著無數造型的立體鈕、平鈕、薄意等的產生。
製鈕鐫雕家取得石料之後,必須依著石料的形狀、紋樣去設計,製作最適合,最能將美感發揮出來的造形。也因為是文人的使用,文人的知識、哲學、美學的觀點,直接進入其中,配合當時最好的設計家而完成。從中可以看到三、四百年來,各個時期和地方印鈕的演化,看到鐫刻家如何淘盡心思,將天工造化的精靈發揮到淋漓盡致,而臻絕美。
印石中的篆刻家更是豐富,林熊光(朗庵)民初在日本所收集和用印。時間可以推到1931年以前,或再往前推進一、二十年。因為林朗庵先生曾在1931年,蒐集在日本之中國古銅印十本成「磊齋鉨印選存」,此書1973年初拜謁梁乃予師處,亦獲曾借回家仿刻學習。只因1945年東京大轟炸時,東京寓所所有收藏品全毀,包括他請諸友朋所刻藏用印。
之後依舊繼續請篆刻家為他刻藏用印,在1962年鈐拓的「乙酉劫後朗庵所用印留影」中,可以看到他所購得和請篆刻家所刻的印。這些篆刻家不論是在日本,或是1954年8月由日本返回台灣,1971年病逝時。兩地為他鐫刻的篆刻家,都在當時是最頂尖的,而日都有相當的交情,如見到小林斗庵為他刻的印,絕大多數都沒有落款,這如果不是有特殊關係的人,是不會如此相待。日本篆刻家山內敬齋、鹽谷壽石、石井雙石、松丸東魚。如台灣的王壯為、曾紹杰、張直厂等,無一不是在這些年間,印壇中引領風騷的人。
林朗庵用印譜中有六十六方。其中的四十一方由其嫂嫂文子轉贈林宗毅的定靜堂,其中包含有林季丞所藏的趙之琛的對印,趙之謙印三方、錢松、楊龍石、吳昌碩等。張厲生先生喜愛古硯古印,駐日大使時,與林家交情很深,同賞珍藏,應是公餘最快樂的事。他贈予林朗庵吳昌碩「莊敬曰彊」,王發武「定靜」及尚均款「同心之言」印等,致仕後贈予八方之多。1963年卸任駐日大使反台後居台北,亦常過訪林家,1965年林宗毅託張厲生請張直厂刻兩方印,1971年張厲生哮喘遽逝,林宗毅睹物思人,印此印譜時亦將張厲生所書的智永千字文刊印其中,並記載諸事種種,交情深篤,至為感人。張厲生逝後,後人將其藏用印讓與林宗毅,當時還請薛平南、薛志揚昆仲去鈴拓整理,另所輯清宮舊藏<朱熹書易繫辭>,亦為其最愛,和明清書畫收藏於2002年捐贈故宮博物院。這些藏印在情感上更深,更難割捨。
林宗毅、張厲生、熊式一三位先生,一位是鑽研文學的「林本源」家族成員,一位是政治人物,一位是文學戲劇家,一生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筆墨書寫,文人情趣的書香世界。是在專業生涯的同時,伴隨他們生命運行最重要的部份。當他們玩賞鈐蓋收藏印時,隨之而思古幽情,進入大生命的恆古交會。伴隨身旁的自用印,在自己的姓名,自己營造的烏托邦世界的字號、齋館,每個時空交會下最深刻的字句,和為自己珍愛鈐蓋收藏印。當浸謠此中時,可以放下,可以無所求,可以回歸最初的本質,可以不必算計利害得失,而寄託、而找尋、而徜徉自己純淨無爭的生命本體。
那天將看完此批印藏時,進福兄出其不意的開口問張夫人,是否願意割愛。時允中先生移動的身軀進來,空氣靜止了一段時間,繼續看完印。這段時間進福兄和他們有了默契,但依舊希望能完成整理印出,可以供參考研究的心願。隨後幾天京英閣中的喝茶飲酒聊天聚會中,此事成為討論要案,希望此難得聚集的珍貴的印藏,不要被解散而零落各地,大家又可以因此得以享受,此印藏所衍生的各種美妙的事物和感動的連結,但似乎不是容易的事。在座林義雄先生表示可以參與幫忙,隨後而來的何崇輝先生,聽大家興致高昂的談論。直接說讓他來承接,林義雄先生讓賢,由進福兄去進行餘事。
當印藏轉移集中後,崇輝先生委託陳振諒先生統籌主事,由此印藏可以集合大家一起做研究整理,有了成果後,更可以發表展出,使研究印石和篆刻者,可以因此有美好的助益。此後就定出每個星期的一天,做一系列的整理、辨別。此後鄭景隆、古耀華兄辨認石材品種,筆者負責鈐印、釋文,林進福兄攝影,並成立樂康雅集,因此增加身心的健康快樂,在每次聚會進行後,崇輝先生宴請歡暢痛飲於平山家。過程分成幾個階段,開始將所有的印鈐拓出來,即取家藏之西泠印社特級硃砂印泥鈐蓋,全數完成後,黏貼成一冊集為「樂康印饗」,影印大家傳閱。
篆刻家除若干日本人外,中國與台灣涵蓋著清至民國諸名家:陳鴻壽、趙之琛、吳讓之、徐三庚、錢叔蓋趙之謙、張廷濟、黃牧甫、吳昌碩、齊白石、王冰鐵、錢瘦鐵、壽石工、唐醉石、虞受言、朱其石、王雲、丁二仲、喬大壯、傳抱石、陳巨來、方介堪、馮康侯、易大厂、來楚生、于非厂、陳半丁、張直厂、王壯為、曾紹杰、趙雪樓、江兆申、王北岳、梁乃予、薛平南、薛志揚…等,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無款印。其中有些篆刻家的印,真為少見,如傳抱石、于非厂等,如非特殊私交關係,應該很難請他們動刀。這其中還可以看得到林宗毅在1971年張厲生逝後,每次自日本歸台時,即宴請好友及篆刻家們,並取石請他們刻印,這些數量也是可觀,可從王壯為、曾紹杰、江兆申、王北岳、梁乃予、薛平南、薛志揚印文中見得。除外張允中先生相關用印亦在其中,隨後又收集入王壯為先生為郎靜山先生所刻諸印,鄭曼青的齋館印、酒庚祥為溥心畬所刻用印…等,使此印藏更趨豐富。
古耀華兄遍尋篆刻家的生平資料,來使這些印確立它們的本色。陳振諒先生、鄭景隆、古耀華兄逐一推敲出石品,這些石材因年代久遠,而且產地廣泛,時空所產生的變化,已經遠遠超過已往只有近二十年來大陸各地的產石。就壽山石言,同一石種百餘年間,即有相當不同。再加上收藏者隨手嬉玩,或上油潤澤,皆已不是原來面目,辨識過程中,既有的認知往往因此產生相當的調整,加上令人叫絕的紐刻,時時的發出驚嘆的喜悅。
後來拓製邊款過程中,也可發現一印數度磨刻,被磨掉的名家又是篆刻史上重要名家,留下款識幾個字,但也彌足珍貴。由此可知美好之物,得者往希望完全擁有,將原來的所刻磨去,刻上自己所愛文字。再則後人不願人知父祖之物外流,磨而售之,印藏中亦有只將邊款的名款一面磨去,而令人不知何人為誰而刻。由其中可以觀得人世間,不同面向的思考觀點。
崇輝先生近年來賞藏佳石,即取而央請篆刻前輩好友刻之,以求相得益彰,而使諸佳石得以發揮而有最美好的結合。振諒先生更為其設計,思考將其佳石組成系列,找尋主題刻成套印,皆是此時此地台灣篆刻家的重要作品。配合所集印藏輯而展之,使整個展覽呈現更完美更豐盛。趙慶河教授建議此印藏名稱為「欣得印彙」。
隨此展出,更提供所有需要,由台灣藝術大學趙慶河教授主持,配合此次展覽,於台灣藝術大學舉辦台灣首次的國際篆刻論文研討會,並展出台灣近代印人作品,和欣得印會大專篆刻比賽此是崇輝先生過人的胸襟,和振諒先生不厭其煩的指揮若定,始能使此煩雜無章的一切,而井然有序的進行著,而成就台灣史上未曾有過的一次活動。
「夫!人相會更相離去,物亦聚集而又散,是為常情。然則托生此世,意欲留陳跡者,亦是自然之理,雖不敢謀能未來永存,若於身後猶能流傳數十百年,於己願足矣。設使是無形之存在,只須能令人懷思,可矣。若進而具有形態,能誇耀後世者更佳。」林宗毅先生在其書跋文後這麼一段文字,觀此印藏後讀此,心有慼慼然。近日女兒於故宮捐贈展整理,晚上回來取其不懂的篆刻作品問之,這些作品也常常使思緒進入許多時空,也因此引出數十年人事物的思幻陳跡,而相聊不盡。何崇輝、陳振諒兩先生將此印藏散發其光芒,極致其成就,宗毅先生當亦嘆所不如也。
2、五六O年代韓國石和泰來石的引進,使得在兩岸封閉一石難求的情況之下,印石的取得變成較為容易,而價格便宜了許多,後來大陸印石材的大量進口,使印石使用更為方便。
3、大專院校在一九六○年代以後美術科系逐漸有了篆刻課程,有美術專業概念的學生,台灣藝術大學更有書篆學系,以較專業的學程授課,在學習篆刻之後,自然容易讓篆刻設計更美善的方向。
4、篆刻獎項的設立,全國美展在第六屆一九七○年時,首先始將篆刻獨立設出獎項,隨著一九七三年中山文化基金會(中山文藝創作獎),一九七八年國家文藝基金會(國家文藝獎)…重要大獎都有篆刻項目。使後來全省美展、文藝獎章及全國的各縣市美展都有篆刻參與的獎項的比賽,直接帶領的篆刻推動的熱潮。
5、篆刻的團體,次團體接踵而生,從海嶠印集(沙龍式的聚會)轉型成全國有組織有規模的社團,發起邀集年約二、三十歲青年,黃勁挺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發起「篆刻通訊」,集當時年輕篆刻人士二十五人,用複印的方式,來做篆刻發表和欣賞的交流媒介,發行十三期(一年半左右)就中斷了,但也引發後來許多印社的成立,如一九八三年元月,由陳宏勉、林淑女邀集年相若,志相合,年齡層為三十年次至五十年次中堅一代不分門的代表性篆刻朋友組成的「印證小集」,初起每雙月敘集一次,後來改為半年一次,訂課題,集所近刻刊印成冊,也提供同好參考觀摩,一九九六年元月改名為台灣印社,推選周澄、薛平南為正副社長,先後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台北市立美術館,台中省立美術館,國立國父紀念館及各地文化中心展出。
除了印證小集外後來又有玄心印社,尚有師門性的篆刻團體,如王北岳的玄修印社、玄心印社,梁乃予的忻古印集及後來的,台中拓方印社、大墩印社、彰化無相印社、蘇友泉的希夷印社、洪子修的念慈草堂、徐照盛十方印社,…等。五、篆刻雜誌和專書的發行,當時除了各社團同仁的作品集通行外,尚有如張心白獨資發行的「印薈」、王北岳先生以篆刻為專題的「印林」雙月刊的將古今篆刻家逐一介紹,並提供當代當時的作品交流平臺,是篆刻推廣最重要的動力。
此外篆刻研究的書籍及文章,陸續出版,如嚴一萍的篆刻入門,那志良的璽印道釋,歷代印章概述,王北岳印林見聞錄,篆刻述要,篆刻藝術、莊伯和篆刻入門,梁乃予的意古樓印課…等,此外篆刻家將他認為經典而手上有的印譜結集印出作為○學的典範印出,如曾紹杰印行的喬大壯印蛻,麋研齋印存,黃牧文印存,安持精舍印存,○印精選等,及將自己的作品結集成作品集,使六十年代之後,參考資料一時豐富起來。
6、大專院校及社教機構的篆刻班林立,使篆刻學習的種子群,廣泛性的增加,而不僅僅介於美術及中文科系,使台北蕙風堂、美玉堂、小書齋、文宣堂…台中印華齋、正大筆莊、南洲筆莊、國泰美術社、黃記筆莊、伯陶軒…高雄中和筆莊、汶采筆莊等對篆刻器具的開發與引進,使篆刻的必要材料為印石、刻刀,印床,印譜、這些材料在初期都以克難方式來尋求和製作,因為篆刻人口的增加,印人及廠商開始大量製作,進口,改進,使器材物美價廉,都使篆刻推展更為順暢。
201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