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晉唐法書名蹟特展」試談書跡形成的時空情境 

陳宏勉

  故宮博物院2008年院慶展出了院藏中的晉唐法書,包含墨跡15件及兩件拓本,都是赫赫有名、書法史上極具代表性的名跡。17件作品,分為「王羲之與唐代書法」、「書法理論與實踐」、「書如其人」、「應用文書與書法」等主題,筆者從北上就學時,每次展出都去看了幾次,這次開展時也就不特別在意,到了筆者去看時,已是展覽後期,沒剩幾天就結束了。這次看時,可能因為這幾年種種認知情境的因緣和合,發現對17件展品,居然有一種極為熟悉的親近感,從這幾件作品呈現出的不同效果中,似乎恍惚觸接到書家書寫時的當下,如真似幻的交會,真是有趣。後來在剩餘的短短幾天中,筆者又去看了幾次,覺得滿有意思的。


  現今的生活秩序和條理幾乎全盤西化了,從生活到教育,一切的訓練、自身的傳統,無論形態、思想和習性,都在歐美所歸納出的條理框架中思考。面對自己血脈的傳續,認知上逐漸從遙遠到陌生,甚至扭曲變形。現在的文人及書家,對舊傳統也一樣的疏離,舊傳統的生活律動和習慣,如果以現在的生活模式去推敲,落差往往不可思議。前些年懷素〈自敘帖〉以搨本證書跡,使學術界紛擾一時的荒唐景象,就是這樣發生的。書家書寫過程中,是真是幻,因為後人不曾經歷,自然無法思考觸及,隨其飜舞,茫茫然不知所措。曾想過,這一公案,為何千百年來,天天毛筆隨身的善書者沒有人提出疑問,留到現在讓偶而才拿筆耍弄一下的書家們,或完全不寫字的美術史學者提出來,真是諷刺。根本的原因,是生活習慣隨時代演變,美感觀念完全改變。現代社會瞬息萬變,只數十年間,環境就完全不同了,更何況是我們對晉唐時代如此陌生。當我們接觸作品時,如無法試著瞭解作品形成的目的和時空,其實很難和書作的情感接軌,而產生書者與觀者生命間的雙向交流。


  現在展覽的方式和研討書畫的元素,大體是歐美沙龍形式所延伸出來的,是將每件作品都當作為了展示表現而作,從這個方向去思考推敲,但這和中國舊傳統的生活習慣往往是兩種情境。此次展出的書跡,除了懷素〈自敘帖〉,書寫時的本意(不含題跋)和起因幾乎都只為書家自己,或者多了所書與的對象,十分單純,這和一開始就以公開展示為目的的作品,心態上完全不同。


  欣賞書跡時,首先必須回歸書法形成的本質──書法在於實用,是整個社會結構中訊息傳遞的媒介。自販夫走卒到知識分子,幾乎所有人每天都要面對它。後來處於領導階層的知識分子,將書法整理成一套完整的條理,功能從單純的實用,廣泛延伸到藝術和修身的層面上。在平面藝術上,書法成為文人在藝術空間交會的基點,也衍生出非常豐富的面向。所以回首去推敲書跡形成的當下,隨著書跡中線條行走、毫鋒起落的律動,可以更融入彼此間不同時空的交會。

便條和尺牘的情境反射


  王羲之有關的作品有八件,其中一件是〈平安何如奉橘〉三則行草書札,鉤勒摹描於一紙,和〈快雪時晴〉、〈遠宦〉、〈大道〉、〈長風〉諸帖,合起來就有七則書札;〈蘭亭集序〉有褚遂良黃絹臨本、定武蘭亭真本兩件;外加〈懷仁集字聖教序〉。書札七則中,〈快雪時晴〉、〈何如〉、〈遠宦〉三帖應可確定是完整的正式書信,其餘可能是錢鍾書所認知的王羲之雜帖,也就是便條,或隨手記下的字條。書信手札通常是最常書寫的行楷字體,也往往是最得心應手、最自然不過的書跡。而王羲之所留下的書跡,大部分都是此類。


  書跡的呈現,自然會因年齡差異而有不同的成熟和其執著,但同一時期也會因書寫目的、對象和時空情境,而有完全不同的結體產生。以下根據這幾則手跡作推敲分析。


  這其中書家最不在意的書寫,可能就屬〈大道帖〉和〈奉橘帖〉。


  〈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王羲之要送人橘子三百個,這人不知是誰,但從語意和口氣看,一定很親近。王羲之順手寫了這個紙條,大概沾了兩次墨,交代三句話,思緒沒有停留,瞬間寫好交給送橘子的人一併帶去。語中特別叮嚀著,這是霜降之前採摘的橘子,是很難得的。短短幾個字,充滿了輕鬆呵護的喜悅。字跡中可看出沾墨後,未經思考的落筆,行氣不徐不緩,充滿自在。〈十七帖〉中的〈來禽帖〉也有相似的便條,內容和字跡就拘謹多了:「青李、來禽、櫻桃、日給滕(藤),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


  〈大道帖〉:「大道久不下豈先未然耶。」韻味不像王羲之,應該是臨書。筆意灑脫,但不淨素,似米芾神韻,應與原跡相距很遠,難以推敲原跡狀態。但以此歎然而出的口氣,順手兩行灑然而下,應是舉筆疾書,戛然而止,才能激起臨書者有此痛快之作。


  〈平安帖〉:「此粗平安,脩載來十餘日,諸人近集存,想明日當復悉來,無由同,增慨。

  

  〈十七帖‧諸從帖〉:「諸從並數問,粗平安。唯脩載在遠,音問不數,懸情。司州疾篤,不果西。公私可恨,足下所云皆盡事勢,吾無間然。諸問想足下別具,不復具。


  「脩載」是王羲之的堂兄弟,《世說新語‧仇隙第三十六》出現過他的記載。〈平安帖〉、〈諸從帖〉都從側面提到他,應該是王羲之很關心的兄弟。


  〈平安帖〉的書寫情緒,明顯就比〈奉橘帖〉來得急促。當書者心中有事,用筆也比較重,輕重落差就會較清楚,運筆時也就由近乎楷書到稍快的草書,律動起伏稍大,一瞬間從凝結到灑落瀟散,情緒無意中就顯現出來了。


  〈快雪時晴帖〉:「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何如帖〉:「羲之白。不審尊體比復何如。遲復奉告。羲之中冷無賴。尋復白。羲之白。


  〈遠宦帖〉:「省別,具足下大小問,為慰,多分張,念足下懸情,武昌諸子,亦多遠宦,足下兼懷,並數問不,老婦頃疾篤,救命,恆憂慮,餘粗平安,知足下情至。


  王羲之書帖中,書信的語句都極淨簡,幾個字就把整句話說完。傳統中,書信有其嚴謹的格式和禮儀,也有固定的公式和用語,這次一併展出的〈十二月朋友相聞書〉,就是唐代時朋友書信問侯語的範本,文人士子可能流行用草書寫信,所以這範本鈔錄時,兼有識別草書的功能。這類範本從六朝就有,近代的應用文、尺牘範本也還有,過去老一輩的讀書人,都還嚴守其法。國民教育實施以後,公民課本上還有,因為不考試,又被認為是老八股,好像很少老師當它一回事,除了必須使用應用文格式的少數公務員外,大概很少人瞭解了。


  書信有固定的格式和用語,這幾則書札中如「不審尊體,比復何如」、「遲復奉告」、「快雪時晴」、「佳想安善」、「粗平安」等皆是,當然這和現代應用文書不同,不同時代不同地區,都有獨特的問候語。


  寫信時書體的形成,往往和收信人有關,寫信不像便條,順手寫來即可,會先寫好草稿,再依收信人的身分和愛好,決定書寫時的方式。除非熟到不在意,不然信札的書法通常會有相當的斧鑿。展示的三封信剛好有三個不同的呈現,試著來分析,或許可見端倪。


  〈快雪時睛帖〉收信人為張侯,張侯當時可能請託王羲之辦事,王羲之無法辦成,所以信中有「未果為結,力不次」句子。張侯應有相當身分,此信王羲之一定很在乎,怕得罪了,所以用兩次頓首,後面連姓都放上去了。通篇以接近楷書的行書運行,非常謹慎的將信寫完。


  〈何如帖〉信中一股子的牢騷,又全無厘頭,對象應是平時相當親近的同輩才會如此。書寫時,較不在乎對方的反應,但如果比較〈奉橘〉、〈平安〉兩帖,就會發現這時用筆的速度慢了一些。有草稿的書寫和直接寫,心境的單純度是有差別的。


  〈遠宦帖〉記載中,收信人周撫是王羲之兄王籍之妻周氏從兄。信內容近似家書,周撫應擅草書,不然王羲之不敢寫如此近乎大草的行草,否則許多字離楷書字形太遠,不精擅草書的人看不懂。用筆特別用心,線條處處表現俐落、短健、跳宕的鮮明節奏感,書寫的當下,也展露一下近日寫字的心得。


  「褚摹長風帖」書寫的情形和〈何如帖〉近似,由信尾「致此四紙飛白,以為何似,能學不」,可見這位收信的「長風」先生也是書法寫得很好的人,「你瞧瞧,這四紙字寫得如何,夠水準吧!」信中字裡行間應該仔細斟酌過,用筆錯落有致,速度微慢些,筆筆皆送到,沒有意到筆不到的情形,可見得運筆時非常注意。

不同時空不同心境的「初稿」變化


  展出的〈蘭亭集序〉有兩種:「黃絹本蘭亭」和「定武本蘭亭」。王羲之〈蘭亭集序〉為一本草稿,而且是初稿。這次展出中,〈蘭亭集序〉外還有顏真卿〈祭侄文稿〉也是初稿,孫過庭〈書譜〉是謄寫本,懷素〈自敘帖〉、〈小草千字文〉和陸柬之〈文賦〉是鈔寫本,書寫的心境當然完全不同。


  初稿書寫時,思考文章和寫字兩件事一起進行著,所以可以看到書意隨著思潮的律動在走,文章思緒的速度快,書寫就快;文章思潮慢時,書寫速度就慢,甚至停滯。用筆的速度,完全隨著思潮的起伏來運行,


  〈蘭亭集序〉和〈祭侄文稿〉,兩帖雖然是初稿,但兩者的書寫情境完全不同。參與蘭亭修禊的有42個人,將修禊中的詩文集中後,請王羲之寫序。王羲之傍晚已經酣醺,又希望在結束之前將序文寫好,匆匆將26個人41首詩看過。隨眾人的詩境進入思幻空間,文中記述當日盛況,當時知識分子在天災人禍的時代中,身不由己的悲哀和蒼涼,只有在遊山玩水、及時行樂中的短暫麻醉,苟且偷生的心態下,尋求精神的安頓,深鎖心中的思緒,都一一躍然紙上。


  王羲之當時想一次就將這篇文章寫定,書寫時極為謹慎,一字一句妥善推敲才下筆,速度自然是相當慢,成為幾近楷書的行書。書寫過程的重心在於斟酌文章的思緒、結構和字句,行筆時隨著文章進行的韻律,自然而然展現出平常無法觸及的神韻。文章完成之後,王羲之發現斟酌文句時有數字已疊寫其上,通篇的決定重謄,重謄後發現沒有原來稿子自然,就將原稿保持下來。後人又將文章、書法及故事構成一個極美的搭配,就成為世世代代千古書帖中的最愛。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狀況不同,書寫心態一開始就是草稿,文體非常直接而清楚,不若〈蘭亭集序〉隱約曖昧談事。起始三行從年月時間寫到官職,文句制式化不用思考,以近乎楷書的行書起筆,這也是書家每每不很在意要為某用途書寫時,寫行草長文的常態。隨著顏真卿將「從父州」改成「第十三」之後,行筆的狀況就完全不同了,速度明顯加快,而且可以看到情緒──在顏真卿的思潮中,侄子的影像歷歷在目,他找尋最好的字句去描述。隨著侄子遭陷害困守城池,援兵不來而至城破遭俘殺害的情境,一幕幕現前出來,顏真卿越想越氣憤,行筆狀態也跟著翻騰起來,可以在筆跡裡見到糾結的心境和氣憤,但他在情急中用筆的精準,真令人歎為觀止。顏真卿的結體正面開張,筆意深含激情,一般人只要一牽動情緒,結體就容易萎頓。他依然是堂堂皇皇,如壯士舞劍,充滿端莊威嚴的神采。


  平時所見的書寫初稿,有修修補補、塗抹添增的現象,通常比較像〈祭侄文稿〉,寫畢總是要再謄寫過。所以初稿在書寫心境上不在乎,以及行筆必須隨著文思走的狀態下,使得筆跡都有直入內心、順乎天然的變化。


  顏真卿〈劉中使帖〉和〈祭侄文稿〉的境地就完全不同,〈劉中使帖〉紙為色箋,而〈祭侄文稿〉的用紙,可能是文人學子平常使用的白麻紙。白麻紙是皮紙類,雖不怎麼吸水,紙纖維外露,可以看到紙和筆毫磨擦相對抗的痕跡,但也增加一些蒼茫的氣氛。色箋是加工的紙,紙纖維表面混合著顏料和膠,將表層的紙纖維完全填平;不同於現在的色宣紙,但和蠟箋差不多。書寫行草時,會因為較少阻力,運筆顯得暢快。這種紙不吸墨,所有水分完整的停滯在紙面上,直到自然乾透,因此在這類紙上的字跡比較潤澤,甚至凝厚。這類紙張較為珍貴,通常是為要事而取來書寫,平日使用此紙應該是有特殊的因由,才取來犒賞自己一下。〈劉中使帖〉文中書寫著聽到戰爭捷報的快慰心情,線條激情,連凝結端莊的顏體書都躍動起來了。

思逸神飛的〈書譜〉天地


  唐太宗過世之後,王羲之書系隨之受到冷落,孫過庭心目中的塗金聖佛,竟被任意蹂躪糟蹋,他內心有著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壓力和撞擊,促使他嘔心瀝血創作了〈書譜〉。他在文中對王結羲之的揄揚,對二王書系體的廣泛學習,融合古人法度於自我理念之中。


  此書跡不是初稿而是謄寫,謄寫自己的文章,尤其是長篇大論,不像初寫稿時,可以肆無忌憚隨著思潮行走在無意識的境地。謄寫中必須瞻前顧後,一要文詞準確,二要書跡文字整齊。孫過庭謄寫〈書譜〉時,內心更是錯綜複雜,在書寫時,必須將他對書法似簡而繁的闡釋理念融入其中,一頂大帽子自己戴在頭上,而且通篇三千多字之多,負擔實在重。


  王羲之寫字是享受,所以意態軒昂,不急不緩,妍美流暢,瀟灑淨素。孫過庭是窮極用功的學習者,他沒有王羲之消化諸家成一己,這個集大成的過程,只有以王羲之書系為終極目標。所以孫過庭在書寫過程中,總想盡辦法將他所認知的,各種王羲之書系筆法和結體,心急如焚地綜合在一起表現出來,所以很難有瀟灑風流的情致,但也極盡展示姿態變化的豐富,詭異驚絕。書寫過程也和所有書寫長文卷冊時狀況差不多,清代書論家包世臣對〈書譜〉有一段話,描述通篇書寫的心理狀態,也真傳神:「篇端七八百言,遵規距而弊於拘束,凋疏為甚;『而東晉士人』以下千餘言,漸會佳境;『然消息多方』以下七八古言,乃有思逸神飛之樂,至為合作;『聞夫家有南威』以至篇末,則窮變態,合情調,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閑不足,賞者既極,略近爛漫。」


  另外,〈書譜〉中「節筆」甚多,所以筆者這次特別作一個專題研究。筆者實在不懂學者對「節筆」怎會這麼有興趣,假如研究它是在比對記載中書跡的真偽,那就有一點意思;假如將它當作創作的一部分在研究,那真的是不可思議。


  「節筆」的形成是紙有了摺痕,無法壓平,筆鋒經過就會產生不平順的墨線,甚至積墨。有時紙不只摺到,甚至小小的疊紙,書家書寫時不在意,後來作品裱褙攤平時筆跡產生空隙,有的書家會再拿筆補順,不然就留下有點缺陷的線條。一捆紙有時攤開數次,每次捲回去時如果沒有好好順平,中間就可能無意中產生摺痕,這是極容易發生的事。


  以前紙不大,卷子是一張紙、一張紙接起來,書寫前先摺出格子,一來有了固定格子,行間就出來了,二來不必煩惱寫不直。〈書譜〉書寫的紙,每張紙摺12行,每次要有四個階段的摺疊才完成。也有可能偷懶,幾張紙一起摺,一次就將格子全部摺出,摺完之後,格子的寬度一定會內層較小而外層較大,一攤開來,有時寬度相差太大,書寫時衡量調整,不能照原來格子寫,就會寫到摺紋處,「節筆」就出現了。


  其實最有可能的是很少張的紙,捲起來放在案邊,被書籍或東西壓到,寫稿時抽出來,壓成的摺紋己深,加上捲時鬆散,摺紋順序加寬拉距較大,這些摺紋並非為寫字行間來摺,寫時自然不會隨著行間書寫,一遇到摺紋,出現「節筆」,這本來就是稿本,自然不以為意,也使後來研究者有很多的想像空間。


  「節筆」大字較看不出來,晉唐書跡都是3厘米以下的小字,就很明顯了。在現代,紙張出現摺紋時,電熨斗燙平,有時也會出現燙不平的情形。古代沒有電熨斗,急著用,也壓不平,紙纖維又不太吸墨,墨漬一乾,「節筆」就出現了,這哪是什麼創作,太沒有趣味了。現代書藝發生之前,不太可能有創作者,願意以此做為創作的基點,應該沒有學者們講的那麼重要。


不同層面的懷素


  懷素〈自敘帖〉的文字是自己撰寫,書寫心態就和《書譜》的「書以載道」完全不同,是一篇盡情揮灑創作理念的作品,為的是到京城「行卷」用,「行卷」就是現在講的「拜碼頭」。


  臺靜農先生在《中國文學史》談及唐代科舉有一種風氣,即應進士科的舉人,得先將其所作詩文投獻主司以自薦,是謂「行卷」,這種「行卷」的作用,雖說是憑自家作品以求知音,其實則是營緣奔競的結習。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八云:「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後以所業投獻;踰數日又投,謂之溫卷。」


  舉人進士投獻行卷的風習,影響已成名的文士也將作品投獻於顯貴之前,以邀名譽,或希結託,故在唐人文集中,通常所能看到投獻詩文的書簡,往往辭意卑微,不免齷齪,而在當時人看來,原是一般風習,也就不足為怪。如大詩人白居易詩謁顧況,韓愈上書投文京兆尹李實等,比比皆是。

   

  既然詩文求取功名是如此,在書畫藝術環境上,應該也脫不了這個風氣和習慣,所以〈自敘帖〉中懷素極盡可能地吹捧自己,甚至節錄鈔寫許多名人的贈詩於後,張揚如此,似乎太過火了,看起來非常怪異。但如果從上述的社會現象來思考,就完全合乎道理。筆者猜想懷素〈自敘帖〉應該寫了許多種不同版本的文字,依不同的時間和對象去修改,以「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再看這些卷未鈔錄的名人贈詩,假如有人擁有神通,回到唐代,集中各種版本比對一下,一定很有趣,而今只能猜一猜了。


  筆者一直在猜這卷〈自敘帖〉,說不定像王羲之醒來見到〈蘭亭集序〉稿時那般,難以為「用」,但成為最愛,自己收存,沒有送出。輾轉到北宋蘇舜欽收到時,可能還是一疊沒有裝裱的紙,放在上面的第一張已污穢殘損無法裱褙,或蘇舜欽認為與第二張並置時,紙張顏色落差太大,無法相配。紙雖腐敗但字跡殘痕尚在,就找尋相似的紙完全覆摹,題上「慶曆八年九月十四日蘇舜欽親裝且補其前也」,一方面整卷淨潔美觀,二方面將自己的書跡合在懷素的書作上,是非常痛快自豪的事。


  臆想懷素寫此〈自敘帖〉時的狀態,紙是士子平常用的白麻紙,筆應當也是當時士子常用來寫文章以及和尚鈔經,略似現在七紫三羊、五紫五羊的「雞距筆」類。這種筆毫分為兩層,中央筆柱是硬挺的野兔毫,包覆外層的副毫是羊青毫。書寫時只用筆柱部分,筆柱偏硬,也不可能太粗,含墨量又有限,運行時筆鋒的粗細就停留在副毫覆蓋之前端,再斜按下去就有筆柱和副毫分開而乾裂的墨跡出現。〈自敘帖〉後面一段,懷素進入酩酊狀態,將筆猛下壓多了兩側細線,最大字「戴」則是將筆斜側旋轉,墨跡從兩截而刷至碎散。


  想懷素書寫此卷時,一定也和平常一樣,磨好墨,將心情調理一下,這畢竟要「行卷」用的,要嚴緊、有自己的特色,和足以驚人的韻律。


  開始寫的時侯,就盡量將張力拉出來,初起一定都會有些許壓抑,但十數行後就順了,進入狀況了,迅猛的節奏夾勢而下,頓時飛舞靈動,毫端生猛飽足。第四紙以後,居然逐漸進入酩酊出神,每一沾墨寫到墨枯虛放,始回神沾墨,周而復始,一次一次沾墨,一次比一次更進入醺然微茫的幻化。到最後三紙,線條遊蕩飄忽,旋筆遊蕩,進入忘我空明境界,用筆由垂直書寫到旋轉側斜,談得上是狂相橫生。


  這次筆者在看此卷時,可以隨筆鋒運行,在微茫神離虛放的線條裡,進入醺醺然若虛似實的境地。這種出神酩酊的線條,在〈祭侄文稿〉中後段也有出現,寫文稿時偶會有此境。平常書寫作品時,精神緊張謹慎,較不容易發生這樣的情況。


  仿、摹、映寫完全不可能有這種出神線條的韻律,因為摹和仿的線條,每一筆畫每個點,都需要百分之百的專注力,注意力一集中,線條就實,不可能產生遊化出神虛幻的筆韻,也難怪董其昌見此帖後,成為他一生的夢境。他一生都在追求此境,但心中一直有著忘我的標的〈自敘帖〉,所以就無法完全出神入化了。


  〈自敘帖〉類的風格成了懷素的標幟,也難怪〈小草千字文〉的風貌,大家無法連結起來。〈自敘帖〉的狂放飛揚,〈小草千字文〉的儒雅溫文,一放一收,判若兩人。在「書如其人」這系列中,並沒有將〈小草千字文〉入列,大概認為懷素是「狂僧」,不會是正常的人,不會做正常的事,不寫正常的字。如果沒有以先入為主的觀念來看他時,和尚修行習經的日子,生活韻律是非常嚴整有規則的,在如此穩定規律的日子中,扎扎實實地去累積認知,深入探討生命在現實環境中,精神和心理層面的問題。所以寫字一定也是懷素在念經打坐外,日常生活的日課之一,每天日課絕對不會是〈自敘帖〉那般的東西,那不會使自己安定下來。也不是如〈食魚帖〉、〈苦筍帖〉和人互動的書字,而是如誦經般韻律的鈔經,進入無人無我無情無念的律動,每個字都達到當下完美的境地,每個字都是一個小宇宙,一個字連接一個字,有如一個木魚聲連接一個木魚聲,無意無愛無始無終。


  〈小草千字文〉這樣如敲鐘唸經般的作品,在懷素一生中,應該不計其數,只是都毀滅消失了。每個字經過無數次整理和思考,成為他創作的基本元素,如天馬脫羈的〈自敘帖〉,就必須要如此縝密深厚的基礎元素去演化,才會條理分明不致紛亂,也可將張大的氣勢,發揮到極致。兩個書帖的一起呈現,應該只是懷素多層面向的其中兩面而己。書寫在每個年紀、每個時空、每個當下的情緒,都自成其結體,此卷去樸還真,脫去健美軀身的形韻,書家當有相當年紀了。這種感覺,筆者曾經在幾位前輩書家的晚年作品中恍然看見,深深喜愛,只能嘆為觀止。


  陸柬之〈文賦〉也是長文手卷,這是讀書人平時的日課,有時為了讀一篇文章,就找來鈔錄,在鈔錄中一面研讀;可能也不為什麼,只是案上的書,抓一本翻開來,找一篇鈔錄。當時的書都是手鈔本,一再謄鈔,錯字、改字、落字都極正常,以文字的落差來考據,是另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功課。此帖通篇情緒沒有什麼起落,書體應是當時讀書人中一般的潮流,整卷字輕鬆自然,不見壓力,其中可能鈔到無聊,沒有趣味了。不然就每個開始或結束時,亦或鈔到自己特別喜歡的幾個行草書的字,就寫上行草助興。此當如鈔經一般,沒有應人所求,自己無所為而為的日常生活,所以有如此的呈現。

書寫應用文書的心境


  徐浩〈朱巨川告身〉書寫的狀態,就和陸柬之〈文賦〉、懷素〈小草千字文〉心境完全相反。這是一篇公文書,有一定的格式,一定要用中規中矩、官樣體態的楷書,也是後來稱的「館閣體」。寫時是為特定目的,先固定好書寫的位置,一個蘿蔔一個坑,如在上工,無情緒可言,見到的是書寫者最基本功,表現的空間十分壓縮,很難有超越如此嚴峻壓抑,而舒發自我的情形。此書用筆飽滿,雄健厚實,意態昂揚,可感受到此吏官雖是上工書字,氣勢亦可略超越公文書字格局。有此格局和用筆,也難怪鮮于樞和董其昌的跋都認為是當時與顏真卿齊名的徐浩所寫。


  這次展出的工具書,除了〈十二月朋友相聞書〉,還有吳彩鸞〈唐韻〉。這類工具書在印刷未盛行時,讀書人鈔書來讀或賣極為平常,都是以楷書鈔錄,由1厘米左右到蠅頭小楷都有,必須相當工致平正。〈唐韻〉文字若顏真卿晚期,寬舒厚實,用筆極為秀勁勻稱,很是精妙。鈔書的人極為辛苦,和寫公文書相比,文字數量多而雜,更枯燥乏味,要耐孤寂煩悶,但較沒有壓力,不過一樣都有上工的感覺。



原跡以不同方式複製後的趣味


  這次屬於王羲之的作品中,自然無一原跡,但從展品中可以欣賞到摹、臨、刻帖、集字等不同方式的再現。衍生出來的作品,從幾可亂真到完全不似的情形都有,距離相當遙遠,都算是一種創作。此次展出各類型式,這些不同的趣味,是很耐推敲的。  


  〈快雪時晴〉、〈平安何如奉橘〉、〈遠宦〉、〈長風〉四件皆為鉤摹本,但各有其鉤摹的風格。〈快雪時晴〉的墨色,幾無鉤摹痕跡可見,極飽滿厚實,行筆雍容典雅,幾近完美。三帖可能都寄給同一個人的〈平安何如奉橘〉,極為細膩精巧,甚至連運筆起落輕重的律動都能感覺出來,行筆輕鬆,想必鉤摹的人也是擅書者,但習氣較少,始能完整詮釋其神韻。


  〈遠宦〉帖為章草,書寫時運筆更快;鉤摹本來就較難,此帖極精,就連「節筆」的變化轉折都清楚表現出來,如此微妙的變化,若是歷練沒有很深的人,很難對此巧妙地透析出來,自然得乾淨剔透。


  〈長風帖〉通篇墨意自然,筆意順暢,這是雙鉤填墨不可能達到的境地,可能覆在上面摹臨後補筆。若直接下筆,書家行筆時,自己習慣的筆調,如起筆、收筆、行筆的韻律等,就會不知不覺、自然而然隱藏在過程中,隱約顯露出來,其精準度會些許遠離原跡,暗藏摹寫者的習性,但較生動。〈長風帖〉筆意中有米芾筆韻,亦因此成千年公案。但比起〈大道帖〉,那就微不足道了,〈大道帖〉非常清楚的完全顯示米芾的特性,無論筆法、行筆特性都是米芾,應和原跡的形態有相當距離,但可看到善書者臨書時,自己風格無法拋離的現象。這種現象可由唐代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三臨摹本及此次「黃絹本蘭亭序」看出,書體越成熟或年紀越大的書家,習性就越重。年紀輕時,消化整理的東西較少較單純,或自己的面貌較弱,越能接納配合原跡,較容易摹仿出近乎原跡風格;年紀稍長,風格已定,要表現出無個性的臨摹書跡是很難的。

碑拓


瞭解碑拓,必須先略知碑拓形成的過程,為碑刻書跡上石、刻製和搨拓。


碑刻的上石方式大體有三種,一為直接書寫上石,較大的碑刻、墓誌銘,幾乎都是書家以有色顏料或墨直接書寫在碑石上,不滿意就擦掉重寫,寫到滿意為止。二為書家寫在紙上,直接黏貼在碑石上。三為假如要將書跡摹刻成碑本,就必須先響搨(鉤摹)一份,然後黏貼在碑石上。第一、二種方法都很直接,位置準確,忠於原貌,但直接書寫上石依舊是最準確的。第三種響搨(鉤摹)墨跡後上石,只要有響搨的存在,就有間接過程中的變數,如鉤摹者筆意的習性,書跡形體的直接修改,行間的形式,整體碑刻的基礎結構組合,往往是一件重新塑造的作品,原書跡只是最根本的材料而已。


接下來才是刻碑,當然忠於原跡的精準刻製是屬於最好的刻工。一般的刻工,書跡往往是參考用,較差的刻工,書跡是參考用,用筆的結體習性和筆法,依著刻工的習慣,自己發揮。


隨後才是搨拓,搨製過程中,無論用紙、用墨、捶搨、深淺……都會形成不同的結果。當然還有碑刻用石,碑石的風化及損壞情形都是直接關係。


展出的「定武蘭亭真本」與〈集字聖教序〉碑拓,是鉤摹書跡上石,都是屬於整理過的書跡,自然會有若干落差,但都是存世最重要、最接近書跡的拓本。〈蘭亭集序〉原跡不存,觀賞者自然可由現存鉤摹、臨寫的墨蹟和拓本,在千年書史過程累積後,各自用推理的方式,去建構自己心中的〈蘭亭集序〉書跡,也是一番享受。


懷仁〈集字聖教序〉,當年懷仁可能用唐代內府所藏王羲之書跡為字源來編輯,假如沒有字,就模擬書寫補足。集字的過程中,除了必須字源豐富,集字者、響搨者和碑刻手的層次往往最關鍵──熟悉王羲之的結體線條,而能隨時補齊如亂真的懷仁,加上最精準而且無限量供應響搨文字的內府高手,和最好的刻碑者。而由碑拓的水準可知,懷仁領導的集字團隊,工程的背景資源之極致,是一般人無法負擔的。所以〈集字聖教序〉也成為唐代以後,研究和臨寫王羲之行書最重要的碑刻,其文字素質之精美、數量之多和變化,更是二王書法成為整個書史的中軸之最根本原因,雖然是集字帖,其功能性,還真是其他諸帖所無法比擬的。





後記 


「晉唐法書名蹟」展覽,讓筆者在觀看過程中,隨著書跡本身,意外重新回到學生時期,進入晉唐時空,享受悠遊其中的喜悅。筆者由這些年書寫的經驗過程,進而推敲這些書跡起心動念的初衷,一切當然布鼓雷鳴,虛妄可笑。這些情境,也可能離距離真實無限遙遠。我意想天開放縱自己,將心中的幻境來編織情境,只希望不太唐突。

書跡形成後,世世代代參與的互動,筆者從不敢奢望去探索,因為每一件作品的題、跋、文章,都可見到那一個當下,敘說著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斷的在演出,如幻似真。姚謙作詞的歌曲〈傳說〉中有一段詞寫得真確:「說我悠悠的路,風聲水影千百種,昨日喧囂的繁花,低了頭也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