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春盦翦花印──印石和篆刻的花間隨筆
陳宏勉 2011.02.25
春花夢歌、人生幾何
高一時迷上書法,曾在學校圖書館找出數十本的書帖,從錢南園(錢灃)、顏真卿到王羲之,一一臨摹品讀。年輕時讀王羲之的〈蘭亭序〉,完全不懂,但覺故事迷人,年紀愈長,每回讀之,總不解的是,當時只有33歲的會稽內史王羲之,為何對生命有如此透澈的認知,真是不可思議!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王羲之、孫統、孫綽、王彬之、謝安、郗曇、王蘊……等四十一人,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歡聚一日,一觴一詠,這個聚會是千餘年來文人書家聚合情境的夢幻境地。
千餘年後,國民政府播遷來台,1950年,于右任、賈景德、黃純青在士林園藝所發起「新蘭亭」詩會,1953、1955年又舉辦兩次。1973年(癸丑),莊嚴在故宮博物院右山之流水音,溪畔小石,發現有日人遺留舊刻「流觴」二字,便號召舉辦民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曲水流觴之聚,列坐者四十人,比起1913年(癸丑)梁啟超在北京發起的三十餘人更多。發起者現在大都仙去,在世者皆古稀,但一談起當時盛況,莫不神采飛揚。
無涯無際的花海,入畫,入影
國小時,有些受日本教育的老師,很重視校園的花木景觀,像是三年級導師辜坤,每天晨起就在校園澆水、拔草、修剪、灌肥。記得有幾次,他將一片荒地播灑金魚草苗,當花盛開時,一片花海,那種震撼至今難忘,這也讓我後來三不五時在菜籽花開時,便不由自主浸淫在無涯無際的花海裡,沉醉其中。高中時,看到吳梅嶺也是這樣的生活,那些自由攀爬在園景中的花境也進入他的畫中,花的隨性、爭放有其自性的巧妙,也只有在自然界中才能感受得到,若加入太多人為安排,就沒有什麼趣味了。
早年常聽旅日的長輩談到,日本的上野公園,一到櫻花的季節,各個階層行業的人便聚集在夾道的櫻花樹下,暢飲閒談、玩在一起;繽紛的櫻花叢裡,花瓣飄落間,節目不斷推陳出新地進行,一種迷幻的景象迴繞腦際。後來在黑澤明電影〈夢〉中,見到桃花繽紛綻放,落花漫天紛飛,小女孩奔跑其中,意象真是濃烈。後來許多電影中,如〈藝妓回憶錄〉或張藝謀執導的作品等,營造出的許多繁花鋪天景象,再再都可以使人享受到花影的濃膩,和繽紛的豐盛感。筆者一直喜歡那種感覺,曾在1990年刻一方「花夢」的印,作了一首打油詩:「醉夢花中覓桃源,花自芳菲水自流;天地一片飛花豔,依舊懵懂花間眠。」
早春,花之節慶禮讚
此情此景,亦出現在中國古代,每年夏曆的2月15日,天氣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春回大地,萬物復甦,草木萌青,百花含苞待放或盛開。在花朝節這天,花農要祭百花來求庇祐,花叢間聚滿遊賞其中的人,來自各地的花匠、畫友、文人、墨客齊聚一堂,把盞暢飲,酣放喧鬧,或插花,或揮毫、閒聊、吟詩……,隨景生趣,隨趣作樂。白天,花農挑著整擔的牡丹、芍藥,在大街小巷沿街叫賣,婦女買了花,簪插在髮髻上,或插在精美的瓶器中。晚上,則在花樹上掛著花神燈,燈火和繁花相映成趣,在這個日子,花的神靈引出了濃濃浪漫的情懷。蘇東坡〈花朝春夜詩〉:「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就寫出了這般景象。
在台灣,像這樣的傳統節慶,應該只有嘉義朴子的配天宮,在元宵節舉辦的「御賜燈花」活動。相傳清代嘉慶十八年,嘉慶君敕賜水師提督王得祿,於提督府自行燦結燈花,供其兄嫂欣賞,王得祿因擔憂御賜燈花難以傳遞不輟,便於嘉慶二十年(1815)將盛典由提督府移到配天宮,延續迄今。以前人口尚未外移都市時,詩社、書畫展覽、雜劇和廟會活動,配合著燈花布置,讓元宵節日當地總萬人空巷。這與近年來台灣各種花季是不同的,今日各地的梅花季、櫻花季、桐花節……,彷彿是隨著地方政府和民間配合商業觀光燃燒起來,可是現在的活動,總讓人感覺缺乏和歷史、人文及生活的連結,讓原來舊有的土地歷史記憶和文化參與,不知不覺地就消失淡化了。
縱身一躍花視野,想像文人空間
這次台北的花卉博覽會,是集合了各種資源和科技的極致,想要創造台灣有史以來未曾有的空前花境,在台北花博會進行的同時,筆者也試著帶領大家,從印石和篆刻的花徑之中,欣賞寄意花間的情境。
花在篆刻中的展現,純粹只能由人的思緒和需求去追溯。篆刻在唐、宋之間,從代表個人和官場職位憑據的功能,轉而進入文人書畫家的書齋裡,內容從代言人和官位職稱的角色,發展到無限寬廣。台北故宮博物院有明代唐寅畫的一株桃花,畫上題著:「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無花無酒鋤作田。」詩非常浪漫,也道盡唐寅生活的不如意,他自稱是「桃花庵主」,大概是想藉陶淵明的桃花源境界來調侃自已,生活一樣是要過的,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絕大部分的知識分子最常玩的遊戲。筆者曾試著從他傳世的畫中去找「桃花庵」的印,但沒有找到,大概他自己不刻印,沒有適時留下這個思緒。倒是清初陳鍊印譜中,曾見刻有「桃花菴」的印,屠倬有「桃花山館」,民國初年鄧散木有「桃花書屋」。
鄧散木刻的「桃花書屋」,上有款題「志勤禪師在偽山見桃花悟道,偈曰:自從一見桃花後,三十年來更不疑。事見花史。向子奇岡取其義以桃花名其書屋,屬糞翁刊印記之,時二十五年花朝。」由此可知,桃花書屋是向奇岡請鄧散木刻的書齋名,因他喜愛桃花的美,所以找來志勤禪師的事蹟來加持,見證自已的見解。這些齋館不知是否因為陶淵明、還是唐寅喜愛桃花的影響而取名的,不過桃花林盛開時,那種繁花盛開的美,也真夠令人迷醉的。
因愛花而以花為齋館名者眾,其間花種很多,從印拓上可見的,有吳熙載「三十樹梅花書屋」、陳子奮「落梅花樓」、鄧爾雅「茶花寺主」、余鞠庵「海棠花館」、黃士陵「千萬樹梅花主人」、沙孟海「若榴花屋」、孫映櫆「春雨杏花樓」、丁柱「牽牛花館」、錢瘦鐵(叔崖)「蘆花淺水莊主」、曾紹杰「杏花堂」、陳衡恪「無邊花盦」……。這些印有自己用的、有為人刻的,各類的花卉都有。對特定的花產生很深的憐愛,或在生命的交織處,有深刻的感戀情事,都會在有情的人世間建築共處的幻象時空。
齋館名下,有愛、有情、有歡喜
江兆申刻有數方「雙菩提樹龕」印。中有一印款:「雙菩提樹,移自菩提迦葉,其祖株即佛成道處。去年定植,自秋徂冬,今已枝敷葉茂,亭亭如蓋矣。因刻石記之。其時丁卯新春也。兆申補。」雙菩提樹龕是1986年,李玉珉轉送菩提樹種子給江兆申,江兆申種植後就用「雙菩提樹龕」為書齋名;而在他退休後又移植種於埔里,埔里住所又以此為齋室名。這兩株菩提樹,是他親自從菩提子一手呵護長成,又是從印度釋迦成道處攜回,陪伴他晚年晨昏定省,已成他平日相對無言的至愛。
而王壯為移居景美仙跡岩時,朋友送了兩叢台灣特有種的七弦竹盆栽,他將竹子種植在園中,日照逢雨不多久,居然長出新芽,有近兩丈高,有「黃管翠弦鳳迴月上」之勝,王壯為高興之餘,就刻印稱自己為「七弦兩叢修竹巖居一老翁」,突梯滑稽。壯翁一生別號和齋館名都很多,在讀書和各種情境有所感動時,隨時都會出現新的想法,又出現一個新的別號和齋館,非常有趣。他仙去時,筆者就用他的別號和哲語作一聯紀念,和他老人家遊戲一番。
王、江兩齋室名,都是在其退休悠遊於造園景象中時,所意會而出現的靈感,此時,他們的自刻用印都已褪去盛年的鋒芒,刀法淳化而天趣盎然。齋館名稱的出現,都在人生的歷程中有特定情愫和形成的因素,每一次推敲,可享受其人生哲學和時空思潮的演化過程,每觀之,回味再三。
園林花木、安樸趣韻,忘卻塵寰煩囂
在花木籠罩的情境中,如何在園林中營造出生活的情趣?文彭刻有「琴罷倚松玩鶴」,是很經典的。印為細朱文趣韻,線條質樸溫實淨潔,而今日存世的印拓,皆無邊框,也可能是原來設計時就沒有邊框。印頂和印身四面有行書款:「余與荊川先生善,先生別業有古松一株,育二鶴于內,公餘之暇,每與余嘯傲其間,撫琴玩鶴,洵可樂也,余既感先生之意,因檢匣中舊石,篆其事于上,以贈先生庶境,與石而俱傳也,時嘉靖丁未秋三橋彭識于松鶴齋中。」款文中道出他和荊川公暇之時,在其別墅園中撫琴玩松,不亦樂乎,但有古松一株及二鶴,即可自外於喧囂的凡塵世界中,悠遊九宵。這種景象,古今皆然,在近山小境之中築園,三五友朋聚樂其中,酣飲歡暢於塵寰之外,暫忘俗事之煩囂。
此外,林皋的「堂上椿萲樓前花萼」、「落葉半床狂花滿屋」、「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趙之琛的「花滿翠壺薰研席」、韓登安的「自鋤明月種梅花」、江兆申「月在庭花草舊欄角」……皆是由庭園花木鳥禽的寫景中覓得情意,因花而文、而書畫、而賞景自況,延伸有限的園景而至寬廣無邊。
置身於書齋之中,印章的使用總因主人的意向,而有完全不同的走向。記得初習篆刻時,見乃師數度刻「美意延年」,有自用,亦有人索刻,此類吉祥句用於書畫上皆合用,又討喜氣。在花句的吉語中,最討人喜的應是「花好月圓」或「花好月圓人壽」,巧妙地藉花的美好寓意,蘊涵人世間美好的感覺和希望,使此印在使用範疇上,超越任何的體裁,無論在書畫或書冊上鈐蓋,無一不妥,真是難得的絕妙好句。這類字句經常可見者,尚有「託興在山鳥山花」、「對花寫照」、「與花傳神」、「拈花微笑」、「花氣襲人」……等。
花為象徵,述衷情寄意
畫家鈐在花卉畫上的字句,就比較受局限,往往針對某種花尋句或造句,如詠蘭草的「王者之香」、「蘭生而芳」、「空谷幽香」,詠荷花的「香遠益清」、「冷香飛上詩句」,詠菊花的「人淡如菊」,詠梅的「寒香」、「梅花入夢香」,詠牡丹的「花開富貴」……。或俗或雅,都直接間接地從過去歌頌的文句中,歸納成共有的名詞,畫家往往不必太過思考,從俗用之,刻此鈐蓋做為壓角來為畫爭豔。
而一些哲思性稍強的畫家,就不用此類描述表象的詞句,而會從個人思潮或境遇去思考,其演化就非常豐富了。這種情形和文人書家的花詞用印相類似,篆刻家或使用者,往往託付花為象徵,去敘述自己的思緒情懷和寄意。花幾乎是使用者的轉換角色,藉花生己意,以哲思境地言,花與人幾不可分,如莊周夢蝶般。李大木的「恥共簪花笑倚門」、沈皋「水流花落嘆浮生」、梁乃予「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江兆申的「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張直厂「瓶花落研香歸字」……篆刻這類的印,作者的思緒往往會隨著文字的境地起伏。筆者就曾經見曾紹杰一方「飛花輕似夢」而動情,紹翁此印為白文漢印,雍容而凝膩,繁複而華美,是採秦觀〈浣溪沙〉中句。筆者尤其喜歡〈浣溪沙〉中「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兩句,飛花飄忽於時空,那種輕輕懸盪於空氣中、無重量的自在感,完全和自己的生命歷程密結相合。因而特別找一方喜愛的印石刻下「自在飛花輕似夢」,在設計和刻製過程中,時時思考著結構和線條的調配,線條的飽和才能自在,又要飄忽地輕懸,在這種衝突而融洽的律動中,斷續好幾個月才完成,卻經過了一次美妙的歷程。
薄意,墨拓詩情畫意
印章中的花造形和園林造景,除了出現在印文中,也會出現在印身鈕式和薄意中,明清以來所刻印鈕甚多,各類花卉都有,以荷花最多。「薄意」就是淺浮雕,甚至比淺浮雕還要「淺」,因雕刻層薄而且富有畫意,故稱「薄意」。薄意雕件素以「重典雅、工精微、近畫理」為原則,融書法、篆刻、繪畫於一體,是介於繪畫與雕刻之間的獨特藝術,每每將漁塘水流、柱石土坡、花木交錯、庭宇樓閣、魚鳥文士安置於其中,配合石色紋彩,若實若虛,營造出畫中境界。在欣賞薄意印石材質和畫境雕工之餘,將之墨拓後又出現另一景觀,拓者每一次的拓製,往往又造出一個景境,藉此玩覓於拓境的樂趣無窮。
1980年代,台灣曾經一時掀起「梅花運動」,大家唱著劉家昌的〈梅花〉歌、宴飲則依蔣經國提倡的「梅花餐」,記得當時許多人刻梅花精神的詞句,中華民國篆刻學會也做了一次梅花詞句的集刻,有一百多方,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展覽。展後,我將印拓剪貼做成手卷,找王壯為題於前。後來經過幾任理事長,此卷已不見蹤影,可惜當時沒有印成書,印影只存記憶,這是展出花句印最多的一次。後來見陳澤群不知哪來的興致,又刻了一套花印,除此之外,似沒再見過較有規模之花的集刻印了。
今之花花老子,何處得尋?
在台北花博的時空裡談「花印」,最後以張大千83歲時,王壯為曾刻「花花老子」的印送他,壯翁曾記錄這段情事作為結尾:
「爰皤八十歲後特別愛花,從韓國買牡丹,從日本買梅花,還有真正的『活色』─許多美女圍繞著他,有人說,你這不是花花公子了嗎?他說公子是多年前的事了,老子還差不多。又有人說,那就叫花花老子好了。沈葦窗告訴我,刻方印好不好?這倒是一次少見的印文,我就刻了這方印。問題在於『花』字篆書沒有這個字,只好變通變通了。我還作了四言韻語四首,覺得還不落俗套,現在一併錄出『公子翩翩,老子婆娑;花花世界,樂事同多。古華今花,于意無差;自古及今,孰不愛花。華作今體,始于大王;新瓶舊酒,將又何妨。今字古瑑,亦體之變;聖不違時,泥古可患。』這顆印只是好玩,恐怕沒有使用的場合了,這是前年他八十三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