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求于象心入於境
張心白(1926~1990),本名金奎。
生於浙江省海寧縣,抗戰初期日本軍隊就占據海寧縣,父母在日軍槍林彈雨中過世,由祖母來扶養。
流亡學生
幼時進入蔣夫人宋美齡所辦的兒童教養院,到了一九四三年七月,進入福建省武夷宮流亡學生訓導招待所。年底被分配到江西河口,陳坊國立第三臨時中學就讀,第二年遷校到江西玉山,改為江西玉山中學,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戰勝利,九月再分發到浙江省衢州中學,到此才結束流亡學生的生涯。這時面臨到的是生活問題,所以就去學習刻印來謀生活,這一直到一九四七年中學畢業。
這一年軍醫學校由貴州安順遷到上海,改為國防醫學院。張心白以高分進入牙醫班一期就讀,一九四九年大陸局勢危急,隨學校遷到台北。因擅長篆刻,認識了在國防醫學院任職服務的張金石、陳白秋和吳重尼、吳叔平、吳翔鳴三兄弟,平時相互切磋。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戴壽堪「徵求金石篆刻同志」時,張心白隨國防醫學院的長官到戴府,也因此參加了「台灣印學會」。在戴府中張心白才真正和擅長篆刻結體有所連結,在這裏他認識了絕大部分的台灣篆刻界人士,有了一個較寬廣切磋篆刻的地方,也觀賞了戴壽堪豐富的收藏和集會中會友偶爾攜來的印石和印譜。這段時日,在課餘的時候就拜訪諸名家,經吳偉民、陶壽伯、張直厂等前輩指點,點出了方向,讓他先從吳讓之、徐三庚入手,再逐漸的研究其他。
牙醫生涯
一九五二年四月,張心白自國防醫學院牙醫系畢業,分發到高雄縣鳳山陸軍步兵學校任牙醫官職務,因在台灣印學會見到印人大都寫了一手好字,在課餘的時候勤練書法和刻印。
當時薪水非常微薄,買不起印石,就用在牙科被牙邊時用的石膏凝塑成塊狀,裁切研磨後再來刻,當時帶在身邊參考的資料,只有《六書通》一書,雖然工具資料如此匱乏,但他這段時間潛心研究心研究,很扎實的打下了基礎。
工作和生活逐漸地安定了,一九五六年與劉堅仙結婚,雖然新水徵薄,劉聖仙勤儉持家,使張心白沒有後顧之憂,能專心工作。一九五八年調往馬祖軍醫院從事支援作業,非常辛苦。第二年就因積勞成疾,胃部遺瘍,大量出血,在八0二醫院緊念施行胃切除手術,命是救回來了,往後胃自然經常不舒服,但依舊正常工作和刻印,所以在他的印拓中有「曾經大難不死」的句子。一九六五年,當時的總統蔣中正見大陸來台官兵年歲日長,牙齒都不好,需要設法醫療補綴,就成立三軍牙科整復中心,專門為官兵修復和安装假牙。一九六七年張心白奉命協助籌設,下班後晚上在羅斯福路的牙科診所為人看牙。回到家往往梳洗過後就進書房,寫字刻印玩石頭。整復中心工作五年後依慣例退休,退休後在台北市松江路創立中華牙醫診所,執行牙醫業務。晚上則在永和家中的牙醫診所執業。
優游美石間
一九六五年張心白曾將刻了幾年的〈諸葛武候前出師表)套印,參加第五届全國美限獲得篆刻最佳獎項「金尊獎」,印拓作品由國立歷史博物館收藏。得獎後又鈐蓋一分掛在診所,洋洋灑灑一百二十方印拓和魏碑邊款及標題平貼在六尺三尺橫幅紙上。有一天童致祥去看牙,看到這件作品,極為感動佩服,就將他所藏的一方田白石章送給張心白,董致祥擅長顏真卿體的楷行書,之後兩人經常相互走動,打打小牌,成了半生莫逆,張心白前後曾為他刻了近四十方印,那方田白石也使張心白在收入較豐以後,開始收集佳石。
一九六〇年左右,俞兆年發現北投的陶瓷廠進口做耐火磚用葉蠟石系的韓國石、後來稱為「高麗石」,也有從泰國進口,稱「泰來石」,篆刻刀可以刻得動,有黃、白、紅、黑⋯⋯各種顏色,裁來磨可以作為印石,替代昂貴的壽山石、青田石。苦無印石的台灣印人莫不雀躍,張心白興趣尤其高,經常到印石工廠看著老闆裁石頭,發現裁到不錯的石頭,就直接買下,自己打磨。幾個玩石頭的死黨張守積、王純傑聚到一起,樂不思蜀。
聽到高雄有進礦石,幾個人瘋到買了數百尺的塑膠管(看原石的石紋,須接水管沖洗石頭表面,才能看到真面目),帶著水管坐飛機到高雄的礦石場去找美石(泰來石),然後抱著石頭回到台北裁切打磨。這些印石現在看起來不見得有什麽精采迷人處,甚至可能不屑一顧,在當年一石難求的環境下,為了能得到有些姿色的印材,都可做到匪夷所思的行徑,也都在每個人心中留下一段深刻的回憶。曾經有過這段經歷的人,看到尚可的泰來石,都還會得不自禁的買下來。
在那個大陸印石一石難求的時代,張心白除了找尋泰來石外,也想盡辦法收集壽山、青田、昌化等各類佳石,當時他白天在診所應診,晚上在家中的診所看診,兩個診所都忙;家中診所的收入作為家用;台北的診所收入,都用在購藏石頭上。那些年,他買印石真是瘋了,在國內的市場和藏家找,找不到了到國外找。當時他的印材藏品,數量之多,材質之美,品類之廣,都令人驚豔。老朋友經常帶人去看石頭,他從來不拒絕。在松江路中華牙醫執業後,因為地點適中,交通方便,同好的老友,年輕的印人都喜歡來串門子。張心白接任篆刻學會秘書長,當年在歷史博物館舉行「癸丑印展」,也展收藏印石,反應非常熱烈,當時王北岳是執年常務理事(篆刻學會早年沒有理事長,一期三年,由三位執年常務理事輪職主持),和王北岳談到切磋印石事,1973年張心白和張守積、王北岳、黃靈芝、王純傑具名發起,組織「印石珍賞會」。召集印石藏家和愛好者,有公簡、王壯為、曾紹杰、宋膺三、許小仙、張直𠂆、張慕漁、楊雲萍、楊作福、耿殿棟、張紹載、張建安、吳平、江兆申、梁乃予、周錦霓、陸文雲、李來儀、廖德良、黃嘗銘⋯⋯等,定期聚會。會場布置簡單,僅茶水和餅乾糖果。聚會時大家拿出收藏品共同觀摩欣賞。「印石珍賞會」在牙醫診所舉行。
王壯為、曾紹杰、玉撫洲、王北岳、童致祥、張守積、廖德良等幾乎都參與。聚會時,每次選一個主題,譬如青田石、芙蓉石、薄意⋯⋯等主題,大家將收藏帶來,相互研究討教。有時像薄意這種主題,還會準備蠟墨供人拓磨,人人都在這裏得到心得的交流,賓主盡歡。
年輕一輩大開眼界,從這裏學習探討印石的奥秘,當年這個盛況和教化的功能,直到現在沒有能比擬的。
盡心推廣篆刻
張心白擔任秘書長時,因見會址隨秘書長更易遷來遷去,曾希望以學會的力量,購置學會館舍,成立篆刻圖書館。此議提出,大家都覺得很好,也想盡方法使學會更有經濟來源,
但茲事體大,幾經籌劃,真是有心無力,只有作罷,令人扼腕,但他交接時,但學會比以前更有點積蓄。
一九七七年張心白看到黃勁挺組織的《篆刻通訊》停刊,覺得很可惜,他就自己邀稿、找古今的好印編輯起來出刊《印薈》,內容有「古璽及秦漢印」、「歷代篆刻名作欣賞」「當代印人印拓」三部分,自己出錢兩色快速印刷,分送同道參閱,旨在推廣篆刻藝術。雖然只有六頁,但全是張心白精挑細選的印章,到了第十期因稿源的問題停刊,甚為可惜。他的求好心切,卻使之難以為繼,然則這是有別於開班授徒或潛心著書的另一種教化之功。
張心白這段時間也開始收集扇子,黃天才曾經提及,張心白收集「成扇」,也就是連同扇骨完整的摺扇,曾擁有三百多柄,沒有一件是裱成單面的。他喜歡一柄成扇「整體的完美」,包括扇骨的材質、工藝的技巧、保養的狀況、扇面書畫的品質等等整體評比。他研究摺扇方面的知識非常豐富,友朋輩中難有超越他的,尤其是扇骨,中國摺扇扇骨的買材五花八門,木、竹、象牙、玳瑁、銅質等,竹子中又有素竹、毛竹、湘妃竹⋯⋯•木質中有烏木、鷄翅木、紫檀木⋯⋯木、竹之上又有加漆,薄雕、深刻,在他收藏中可以找出每種質材的樣品,可以敘述出各種扇骨的家世源流。
他會修補扇子,而且是一流高手,他將那套修牙補牙的技巧移用在書畫扇擊修保養這上面。
當年張心白整修扇子的名氣,在藏扇界是「揚名國際」,台灣著名的藏扇者,都曾向他「求診」過。
1978年政治大學張壽平教授,結合文博界及收藏界同好籌組「中華文物學會」,張心白與張添根、郭良蕙、陳昌蔚、李葉霜⋯⋯等,是為學會的發起人,1979年「中華文物學會」正式成立,參與者囊括博物館、學者、重要收藏家、藝術家媒體⋯⋯各界的重要人士,活動分佈多元,深入淺出,是為時代性承先啓後關鍵性團體。
一九八九年胃部又感覺不對勁,出血後進入榮民總醫院,診斷為胃癌,張心白始終存疑,用很堅強的意志力細心調養,依然返鄉探親,完成他的宿願。回台後動練靜坐、氣功,到年底又發現慢性出血,支撐無力,兩次入院後,在一九九〇年三月十日過世。
篆刻歷程
張心白開始學習篆刻,是為了關口,並無師承。非常用功,但無目標。到台灣後,在戴壽堪的「台灣印學會」時期求教諸前輩同好,經吳偉民、陶壽伯、張直厂指點,由吳讓之、徐三庚入手,也就是由皖派印風下功夫。
皖派自鄧石如起,因鄧石如主張「書印合一」的境地,以「吾書自印入,印由書出」,使能兩者相融。所以皖派的大家篆刻都有筆姿婀娜、刀法蒼勁渾樸的特色。吳讓之的篆書更是婉暢流美,如吳帶當風,飄飄有致之意。由書入印後,結構就帶著舒展婉暢的氣勢。在字的結構無論轉折和連接處,都充分地表現了書法中筆法的韻致,用刀有如用筆。而徐三庚受
〈吳紀功碑〉影響,將其結體融合其書體,而將小篆的張力拉到極致,使結構任其疏、致其密,而使其形貌現出妍媚的美,其刀法精熟,尤不覺輕飄。這在重渾樸素雅的篆刻風氣中是非常特殊的。
張心白用很多心思去推敲吳、徐的結構,在他隨後用心在秦璽漢印時,這習慣也如影随形的出現。他操刀極快,尤其是衝刀,腕力之大近世少見,刀起刀落,令人目眩,那種場景可以感受到白石老人的刀到處。一方印從起稿到完成,往往僅一、二十分鐘。這樣的刀法用在皖派的結構中,婀娜的雅致變為暢快有勁。他也受陶壽伯、張直厂的指點,刀的趣味也露出陶壽伯未竟刀法的率性,和張直厂短潔老拙的韻味。後來在「海嶠印集」、篆刻學會社友的交相互動下,都可看出相互影響的痕跡。
他刻印的要求是非常謹慎的,朋友請他刻印,如果送去的不是特的石材,拿回來的可能不是同一方,他可能同一印刻了八方十方或更多來選一方,或是去拿的時候,取出數方由人擇其一。他在三十五歲左右刻〈諸葛武侯前出師表〉時,泰來石初開採,因此多半用石膏來鐫刻,這套印有一百二十方,字數龐大,且往往一印數刻,那種毅力實在驚人。
張心白給人的感覺是溫和儒雅,不慍不火,時時關懷著人,在與他接觸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如沐春風。他不是教育家,卻有教育家的風範;不善詞令,卻有超乎優美詞令的情韻,一生傾心篆刻,也曾用力去提升篆刻和篆刻界的視野及環境。其心胸的淨潔不爭,烙印在所有曾經有過那段歷史的印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