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趙中令先生思起當年一些事
陳宏勉 2015.8.7 22:21
認識趙中令先生以來,先生一直是神清氣爽的健康模樣,近兩年大概真的年歲大了,行動才有比較慢的感覺,精神還是很好,每次碰面總是笑嘻嘻關心的告訴我太胖了,不可以喝酒,身體要好,才能做好作品。去年冬天趙中令先生百歲壽辰,黃天才先生請廖建欽、陳筱君伉儷將大家邀集過來,九十歲壽誕宴時的老友胡永芬、陳永模、我和淑女,加上林木和先生,董良碩找來丁翼先生,在典藏雜誌為他寫報導專文的藍玉琦,當夜歡暢揮毫留影,其樂融融。那知道才過幾個月,一下子他就走了,些許突然,不過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
回顧一下和中令先生交往好像有四十年的光景,沒帶給什麼壓力,他似乎很關心我們,在我搬到臺北以後,也好幾次爬上五樓到家裡坐坐聊聊,回去前一定要在附近餐廳請我們全家吃飯,長輩對晚輩的關照,如穆春風。因我一生不善生計,對我也沒什麼生意可做,四十年間忘年的互動中真的是淡如水,靜靜在生命旅程裡烙下一些痕跡,連結許多因緣際會,又屢屢成為這一生演化過程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元素,思想著,或許是幾生的宿緣吧!
1973年4日市政府為了要安置牯嶺街舊書攤和八德路的拆除的違建戶,在光華陸橋下的公共空間設置了光華商場,讀藝專時喜歡週末一個人逛書攤,在記憶中,當時的光華商場冷冷清清空蕩蕩的,認識趙中令先生,應該這時候的事。那時中令先生在地下室訂了好幾個攤位,東擺一些西擺一些,有些誇張,大都是雜項、舊書,有一些一字畫,中令先生隨時笑嘻嘻的又好客,鼓勵大家翻閱,東西是誘惑人的,那時家裡寄來一個月一仟多一點的生活費,吃住以外那有什麼錢,看看畫冊過過癮,想擁有月底會沒有飯吃的。記得最誇張的一次,是和鄭多鏗、朱秀櫻(拾得) 去逛,朱秀櫻(拾得)見畫冊愛不釋手,買了一疊,我們將身上所有錢都借給她,印象真的很深。
當兵後到臺北做設計工作,一段時間沒跑光華商場,後來見到中令先生時已經搬到樓上了,有兩個空間,一邊放滿字畫軸,一邊放雜項,什麼東西都可能有,店的上頭也有了招牌「莊敬書畫古藝館」。有了成堆的字畫卷軸,更成了致命的吸引力,但薪水只夠付房租、吃飯、交通費、和文房的費用,就幾百元的東西都幾無招架之力,到店裡自然只是騷擾的麻煩客人。但在假日總會找時間去逛舊書攤,最後逛到中令先生書畫堆前,一卷卷的抽出來看再捲放回去,先生總是笑嘻嘻,一點都不為意,偶而會故意的半買送的讓出有趣的東西,有一次就五百元賣我一件黃賓虹款的花卉,回家掛起來考據了好久,把當年資料匱乏下,能找到的黃賓虹花卉和年表都翻過一遍,在沒能力的狀況下,是非常高興而過癮的事。
和香吟結婚後,光華商場古玩熱潮逐漸聚集旺盛,樓下是舊書攤,樓上是古董店,後來人行道、新光華全是滿滿的攤子。假日兩人從外頭逛到「莊敬書畫古藝館」,那書畫櫃更成為最終點,有時也會在人行道的攤子遇到中令先生,回頭到翻一翻字畫,第一次真的向他買書畫,是一張喬大壯的字軸,從曾紹杰先生印《喬大壯印蛻》後,浸沁在喬大壯印中很久的日子,在翻出這張字後幾個星期總要去翻一下,後來忍不住了向他問價錢,他告訴我這字以前賣了,後來又買回來了,他在上面鈐蓋了「莊敬」的印,當時看我經常去看就開一個不高的價,很高興湊了錢就買下了,拿給紹杰先生看,他說他有一件,後來在王北岳先生處看到一件,在臺灣就沒有再看到了。後來在他玻璃櫥裡看到一個喬大壯寫人境廬詩的小扇面,一面是空白,他知道我一定要的,二十幾個字的扇面開了一個比一兩百個字的大軸子還高很多的價錢,幾個月每次去就開起來看一下還是買了。回家心裡總是不平衡。有次龔鵬程「國文天地」邀稿,寫了喬大壯小文章時,翻到臺靜農先生寫的懷念喬大壯的文章,就帶著扇子找臺先生去了,他看一看留下來,個把月過去,有一次去時,從櫃子裡抽出來給我,空白的那面畫上梅花,題上他倆情事的文字,真是一次美麗的邂逅,可惜找不到合適的扇骨。後來幫高美館策劃「悅擇風神--扇畫集珍特展」時,館方老友居然幫我裱成鏡片,有些失落但可以不必再去尋覓扇骨。
喬大壯書字的因緣總在中令先生,最後是一本冊頁,是喬大壯寫給曾紹杰信的集結,他希望我買下。此冊頁是我多年的夢想,當年曾紹杰先生晚年時,將一些老友的信,整理成一本本的冊頁,有彭醇士、曾克耑、喬大壯冊,數量少的如張大千、王壯為…等諸家又集成一冊。紹翁在時曾在他家見到曾克耑和彭醇士冊,彭醇士曾印刷成書帖,紹翁逝後周勱夫購得喬大壯和諸家集冊,曾見後兩冊,後來在何創時基金會兜售,喬大壯書信除家務事外,大部份記錄著喬曾兩人在四川時,兩人在篆刻切磋的過程,有印章的墨稿到完成甚至批改的記錄,甚至巴社的序或詩鈔、篆聯稿本、兩人印章和外界的關係等,是研究曾紹杰先生印不可或缺的資料,當時開的價遙不可及,曾請三鑫、詩安兄影印一冊,中令先生的價錢雖然稍減,但依舊承受不起,就意想天開找周澄兄買,再借來研讀。過了經月,周澄兄買車稍緊,真怕不知流落何方,就和香吟商量買下,後來靠這本冊子寫喬大壯、曾紹杰兩先生篆刻演化過程,其中的點點滴滴就成為最重要和關鍵的材料,真靠它完成了兩個人的傳記。
到中令先生處,坐下來聊一聊,先生總會有一些他的想法,他出了兩三次點子,找我們做一點遊戲,換回喜歡的東西。臺靜農先生笑我們在做「新董」,記得那時剛好在中令先生處看到一件沈尹默寫給汪東的卷子,聊起來回頭就替臺先生到先生處買回來。更有一次到先生處,先生興沖沖的拿四、五張臺先生的書法給我看,字一張開嚇了一跳,字恍惚相似,印完全走樣。老實的告訴中令先生,先生也嚇一跳,他說來時有二十幾件,這是剩下的,從大廟買來的,他沒有說大廟是那個店那個人。隨後我們騎車到臺先生那裡,告訴他我們剛才看到你的假字,臺先生大笑:「早就有了,前些天有人還拿來給我看。」聊著聊著就聊出一段故事來,他從裡頭找出一張圖版,印著于右任寫的七屏正氣歌,最後有一屏張大千畫的文天祥像。說這是當年張群收到這組作品時,非常高興,請老友來吃飯欣賞作品,快結束時有人提到這作品不是某國代的東西嗎?怎麼一下子都賣出來了。會後就打電話給那國代,這作品還在不在,能不能看看。他說:「在啊!歡迎。」一伙人就趨車前去,作品就掛在牆上。一個大烏龍讓張群很沒有面子。靜農先生隨後說:「這作品送去裱褙店,連夜就覆蓋玻璃版,燈光從底下照上來,東西就複製出來了,做的人都是他們的學生,張大千、溥心畬的東西不要買,大部份都是假的,大多數都是很近的學生做的。有價值後總會有人做的,想不到我的字也有人仿了,張大千那學生出了幾件事,後來逐出門牆。」
有一年林章松先生捐給中華民國篆刻學會一批瓦當、漢磚,我到香港去接回來。在新生畫廊舉辦義賣展,畫展中也做磚瓦拓片,大家在上面題跋,賣點錢籌措篆刻學會的經費。事後和中令先生聊起來,可否幫我找幾個有文字的瓦當玩一玩,或許可以做做瓦硯。有一個假日去光華商場,他指著地上一個紙箱說,帶回去吧。那是你的東西,一翻開有三十個瓦當,看著看著簡直要暈到,搬回家後電話打遍書印文學老友,推銷賣瓦當,有些還要教他們拓瓦當,有一年過年,王文進告訴我年假和他小孩拓瓦當過年,不亦樂乎。要玩瓦當變成賣瓦當,到現在也沒做出一個瓦硯,不過林瓊峰拿回家硬是磨出一個硯台來,瓦吸水嚴重承不了水,書上說是泡桐油,現在沒有桐油,他將磨後的瓦粉,調瞬間接著劑,塗了一層,居然也行。
當時不久前黃嘗銘從茅大容處學得墨拓的邊款拓法教給大家,其中用棕老虎刷乾拓紙的過需要一張軔度極佳,耐刷磨又略吸水的紙。這種半透明的紙,古董販子常用來包玉器或小件雜項,取出即丟,但臺灣又找不到,很傷腦筋。有次和他聊起,不久後居然收集了一水果箱給我,用到現在好像還有。
中令先生的店假日常是高朋滿座,經常在這裡遇到名人、文人集聚一堂聊天、玩賞文物,有時他們也會取出收藏進出流通,許多珍貴藝術史料就這樣的來來去去,流連其間偶而就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最愛。就如有一次到臺靜農先生處,臺先生桌上放著胡小石的圖版,胡小石和臺先生在四川白沙曾經同事過,從胡小石的書法中可以感受到對臺先生後來的用筆,一定有相當的影響,兩人看著圖版聊了一陣子。離開後就直往中令先生處,當時黃天才先生在,我問中令先生有沒有胡小石的字,他說沒有,不過從桌上取一軸要我看,拉開後是清道人臨楚公鐘銘,從字中可感受到從清道人經胡小石、張大千到靜農先生的用筆流程。當時天才先生當場還說大千先生也有一件清道人示範的作品,只有一小張,大千先生寶貴得很。在那種情境下,我二話不說拿回家掛起來,又是近一個月的薪水,東張西挪好久才能打平。
隔了一星期拿給臺先生看,臺先生笑嘻嘻看著,要我拍一張作品的照片要寄給張隆延。隨後桌上抓起筆端作勢,順著款書唸著:「小石賢弟,近學篆頗力能提筆,轉折處當于此直起直落求之。」執筆的方式就是他為我寫「君香室」隸書齋額時的方式,筆桿與紙垂直懸盪不疾不徐的行走,當時臺先生沈醉其中的影像深入腦海,但還是不懂。此後多年來反覆咀嚼體會,才逐漸了解為何他們迷戀在此垂直中鋒力透紙背,又懸盪飄忽輕盈遊走的境地,書者持顧筆桿的軸心,又隨自然機遇自由懸盪行走的運筆,書寫過程中,自己是主體又是客體的禪境。只有在運行中的書家當下才能享受到其中的個中滋味,也才能到達沈醉在這種境地的知覺。後來觀察到每個朝代的書法史上,都有若干浸沁此境的書家。一段時間後得知這件書作好像當時中令先生剛從天才先生收藏中拿到店裡而已,整個巧遇的過程,似乎是老天為我安排一場用筆啟蒙的時空,在不知覺中影響了我一生的用筆概念。
有一次進中令先生的店,入門掛著一幅謝稚柳贈張目寒的芙蓉蛺蝶圖,香吟畫工筆一段時間,一看就盯住了,構圖極簡單,一隻長尾水青蛾停在墨芙蓉枝葉上,上有臺靜農的詩額,當時謝稚柳的畫看了不少,都是從張大千畫延伸出來的,看張大千畫哪在乎謝稚柳,這張畫吸引人處在那隻長尾水青蛾應該是於寫生來的,古畫中幾無看到,不同的石綠和白粉填粉繪成,停在完全墨彩描染的芙蓉枝葉上,重彩和墨彩,極度的對比又調和,既有畫人的專業也充滿著文人的氣質。中令先生說于望德昨天來,看了他很想要,我買了又是近兩個月的薪水,不過從沒有這麼近的清楚看重彩畫蛾蝶,那時謝稚柳重彩的方法,一定近似張大千的重彩,既宋人又有日人的技法融和,站了好久還是拿回家,錢先欠著,帶回來掛在牆上研究了許久。
隔幾天,有臺老生詩堂當然找臺先生去了,臺先生把畫一拉說:「這是目寒的夫人紫虹拿來寫的,我特地找一首稚柳哥哥謝玉岑的詩題上去。」他談到張目寒晚年重病很辛苦的,張大千送給他的作品,一件一件換錢養病,有時張大千還得找人來買,可以賣個好價錢,多撐一些時間,看他們談著老友間的情誼和用情的濃膩,感染他們老友彼此之間不著痕跡的深情。
隨後又提到當年謝玉岑帶著謝稚柳託付張大千,當時謝稚柳畫花鳥工筆時,張大千帶他在身旁,不只教他怎麼畫,還將他收集來的陳老蓮畫全掛起來,給謝稚柳參考,謝稚柳的工筆就是這樣打下的基礎。後來到敦煌還帶著一起去,到敦煌是大工程,花大錢是一回事,一路土匪官方都要打點。真進了敦煌,裡面一團亂,那怎麼可能畫畫,張大千是個有條理的人,安頓下來就開始帶著謝稚柳將洞窟整理編目,編目之後才有辦法知道有什麼東西,計劃怎麼臨摩下去。這編目全是張大千做的,謝稚柳只是跟著做記錄的,後來謝稚柳出這個書,居然完全沒有張大千的名字,就朋友也不可以這樣做,更何況拉拔起來的人。張大千說沒有在意,只說謝稚柳在大陸可能身不由己。臺先生越說越憤慨,到現在那種很難得在臺先生看到憤憤不平的神情,還鮮活的在眼前。
中令先生晚年將店收起來了,如同閒雲野鶴般,但似乎依舊做生意,偶而會來他新光華大兒子的店中走走,這一段時間很久就沒到光華商場,有次香吟到黃山去玩,一個星期六逛到店裡,桌上放著一疊硯台,那時剛好高美館買了我一張畫,有一筆不多的錢,選了幾方我付得起的價錢,那時大陸出土修補的殘破古硯極多,、精美的硯買不起,買破硯回家,用紗紙磨開,研究硯石的品類和形制,雖然到現在依舊是一團迷霧,是長久以來無能力碰觸硯台,而瞬時完全滿足的感覺,有時尋句順手刻上硯銘,成為當時的遊戲。
人生的每一時空中,時時都處在人與人的聚散中,大都擦肩而過,在其中若干也因彼此在乎和關照,會自然的演化出不可思議的未知,四十年來和中令先生的因緣中,中令先生屢屢處處散發出這樣的氛圍,平常見到面寒喧談笑,我和香吟幾十年間的展覽會他必會到場。當他新見到了物項時,就可從中聯想出誰最需要,在他的思緒慫恿下,擁有我雖然曾紹杰先生身旁而不能開口求之的繹山碑對屏,及其他。他的一些照應中雖然都會連帶隨之而來力所未逮的經濟壓力,但往往引伸出非常精彩的後續效應,或許這都是中令先生反覆思考過的。一兩年前他將身旁的印譜書名鈔錄一紙寄給我,告訴我如有作文需此材料者,願借供參考,時間在荒亂中過了,作文未及此,可惜未曾去拜覽,他一走,這些書大概也將再次的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