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天公

                                                                               2022.12.20

  初遇天公,記得是在張心白先生松江路二樓的牙醫診所,那時當兵後在家一段時日,到臺北廣告公司做設計,那時張心白先生三不五十在診所辦「印石珍賞會」,在那印石稀少的時代裏,每次各方豪傑名士都會因主題攜帶各自珍藏的印石來彼此觀摩研究,也帶領我們這些初入篆刻的年輕人,進入印石世界的開始。


  天公和心白先都收藏摺扇,有次「印石珍賞會」聚會時,王壯為帶天公來參加,因此和心白先生成為無所不談的好友,記得每次到心白先生處,一盒盒的搬出來,看著天公和他如數家珍的談論著,從名家書畫、扇子格式、扇骨材質、雕工和製作分式、修補⋯⋯等等,過程中學習著喜愛一件事物,必需如何置身諸多層次的角色時空,對物象的探討和再創造。


  心白先生逝後,張守積為其出版「諸葛武侯前出師表印譜」,天公在印拓前有「痛悼張心白」一文,記錄了兩人十數年的莫逆之交和研究扇子的瘋狂過程,令人羨慕。


  收集扇子有時遇到有畫無字或有字無畫的扇子,或很精彩的扇骨沒有扇面,天公就會去創造奇蹟,天公有著無限的熱情,有著極誘人的職務頭銜,那時代的書畫家和他都是精熟的,所以古扇骨也連結著七、八十年代的臺灣書畫家的作品,有扇子八分格,找了八個畫家各畫一格,送去每位畫家製作時,都要等一段時日,一件扇子完成,可能超過一年以上的等待時間,那種耐煩的本領,真嘆為觀止,只有愛到痴迷的人才能辦得到。


  那時代因文革,中國的扇子流落港日,輾轉到臺灣,收集扇子成一風潮,歷史博物館就曾辦一個千扇展,後來又陸續有扇子的主題展,天公扇子的特殊性,也各處展出前策展時蒐集的一個來源,1998年和陳偉、陳宗琛策展高雄美術館「悅懌風神——扇面集珍特展」時,第一時間就想到天公的扇子收藏,開始以名人扇為方向,天公也大方答應全數配合,後來到府上拜訪時,他告訴我們大家都來借,不堪其擾,但配合若干基本需要的,在這狀態下重新腦力激盪,就思考以扇子的全面性來策劃,從歷史、流通、實際用途、文化功能、多元的書畫篆刻創作⋯⋯等,衍生出一個至今未曾有超越其內容的扇子大展。


  當時偶然會在李猷(嘉有)師的家裏遇到天公,天公曾送給嘉師父親和老師手書的扇子,嘉師裝裱供奉他授課桌子的後面,偶而還點炷香。不然就見他拿着一面名家的畫一面空白的扇子,找嘉師補上,我們在旁樂得欣賞寶貝。當時他想刻一藏書章,上面「黃天才藏書」下面「貧不忘買,忙不忘讀,莫到用時,空恨不足。」自己設計之後告訴嘉師,嘉師就找上淑女來刻,淑女接此任務,重新調整刻畢,他收到時好像很喜歡,很久之後仍很高興的說著。淑女在二OO八年出版「綿綿瓜迭圖冊」時請他題跋一面,他記錄了這段刻印的往事,逼他動毛筆寫了題跋,親自送來,還在銀翼餐廳請我們吃飯,真是的。


  趙中令先生的店他一直是常客,也常常在那裏遇到他,似乎中令先生常常到他家挖寳,有一次到臺靜農先生家,臺先生剛好桌上放着胡小石書法的影本,他帶着我看著,一下子就迷上了,出門後直接上中令先生的店,問有沒有胡小石的字,天公就坐在那裏,中令先生説沒有,但從身後取出一張全紙捲軸,捲開後是清道人臨楚公鐘的字,題款是教胡小石寫字示範的作品,當場就要了,看天公的表情好像怪怪的。幾年後,才知道這字是剛從天公家挖到店裡的,天公還告訴我清道人也這樣給張大千示範,不過那字紙很小,後來在拍賣書見到,只有一小張,還說不知道我喜歡,不然直接就送給我。這張字掛了好久,也因此引發了對「絕對中鋒」用筆的探索。


  偶而天公也會來看看我們,天南地北的聊,看我們捨不得賣畫,他告訴我們張大千賣畫的情形,其實在他寫「張大千的後半生」之前,根本不知道也不曾問過他和張大千的交往,知道後就問他幾件長久存在的問題,一是張大千和趙無極的關係,天公說趙無極對張大千都以老師相稱,在與畢卡索相見時,大千先生也沒有真的潑墨的作品,似乎趙無極也沒有,不久之後兩人都有潑彩作品,一個是用水,一個是用油,所以我一直思索著張大千的潑彩應該是和趙無極有關,兩人不盡然有切磋,相互心領神會的影響應該是肯定的。還有張大千對董源畫的認知,他説張大千在最晚年曾托人告訴謝稚柳,他感覺只有溪岸圖才可能是對的,這也是長期對董源諸畫觀後,一直想解開的迷題,或許也是大千先生浸沁在董源畫中,用一生解悟的覺知。

和天公真是忘年交,他的熱情和修為因其職務,幫了許多藝術家在國際交流上,開啓了美好的契機,從每次娓娓道出的故事中,深藏著每件事孕蘊其中的奧妙,他説「成如容易卻艱辛」,真道出他近百年生命的感知,每每我們在國父紀念館開展覧,總是要勞煩他來講話,從其有意無意言談中,往往演化出新的未知,他離開老朽的軀殼而去,想應是累世的好友,也只是暫別吧!